“二哥!二哥!二哥啊!”一个女子在远处唤着。
江慎恍恍惚惚,寻声而去。四处皆暗,他如同盲瞽者,双手在虚空中摸索前行。手指突然碰到冰冷的柱状之物,他往左右一摸,左右皆有同样手臂粗细的柱子。
他迟疑了一下,才确定这是牢笼。他为何又回到了这里?他记得,他应该在、应该在……应该在哪里呢?也许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绚丽多彩,他误以为真,事实上他根本无法逃脱这个坚固的牢笼。
他摸着那些柱子,数着往前走,一根,两根,十根,一百根,一千根,那些柱子一根接着一根,纵然他数到天荒地老,也数不尽。他不该心存希望,如此便不会失望,也不会绝望。他收手,正欲折身回黑暗深处,手猛地被人抓住。
“不对,不是去那边,来这里才对。”少年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
不及江慎解释,他就被那只手蛮横地拽过去,眼前猛地晃过一道白光,江慎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鼻尖萦绕着海水咸湿的味道,耳边响起来嘈杂的声音,他放下手,眼前许多面目模糊的人影,他抬眼去看握住他手臂的人,隐约见是一个衣着短褐的人,他与对面的人说着什么“暴雨”、“海市蜃楼”、“仙山”、“消失已久的族群”之类的话,对面人伸出手来,仿佛看牲口一般,捏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然后他点点头,随后便有两个人将他拉过去。
如此被人买卖的经历,似乎不止一两次,江慎数不清楚了。最后一次,似乎是在一个拍卖行上,有人将他买下来,随着他被带去一个类似刑房的地方,幽暗的刑房,凄厉的尖叫声,不绝于耳。他麻木地听着,踩着一地希望的碎片走到另一个牢笼。
门关上,五个人走过来,利落地压住他的手脚和头,他听到有人念着咒语,余光中,一道发亮的橙红向他袭来。他能听到烙铁落在肉上滋滋的声响,耳下脖颈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烈灼痛燎烧他的脑袋,他痛苦地嘶鸣,双目赤红,扭动身体想要躲避,却被人紧紧压制,动弹不得,只能令痛意将感觉麻痹。事后,众人弃置而去,他四肢大开,躺在地上,眼泪沿着眼角,滑落到鬓发中。
若,离开牢笼要接受这些痛苦,留在牢笼中,何尝又是坏事?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又是一片幽深的黑暗,回到了起点了吗?这一次,他将不会再离开这片可以庇护他的黑暗牢笼。
“不对,要离开,这里不是你该在的地方。”那个沙哑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道。
江慎闻声抬起头,他看到头顶上,有朦朦微弱的光,似有还无。他抬头望了许久,颤巍巍的手已先于意识伸出去。还差一点,还差一点……他站起来,手触碰到了,说不出的暖意沿着掌心化开体内的寒冷,欢快地流遍身体四肢。
身体突然被抛掷起来,又重重落下,宛如一锅乱粥,被人粗暴地翻搅,几经颠簸,已至眩晕,突然撞在什么东西上,整个人一震,似有巨钟在耳边重重敲响,脑袋里嗡嗡作响。
他看到有一柱雪白的光穿过黑暗中,温柔又慈悲的光,如同鲜美的食物对饿鬼吸引,如同美艳的人对色鬼的诱惑。恶鬼吃到的食物,将撑开他的肚皮,让他胀腹而死,色鬼扑倒的美人,将吸尽他的鲜血,让他失血枯竭而亡。光呢,它将让他如何死去?将他烧灼而死,还是刺穿他的肉体而亡?
然而无数人仍为之趋之若鹜,这是人的本性,是人的根源。
江慎追逐着那道光,他穿过黑暗,眼中一片茫茫白光,待白光散去,泥土、石头、草木尽数深深印入眼中。他的眼眶微微发热,眼前有些模糊,他擦擦眼睛,要站起来,却发现腿无法动弹。他回头一看,见自己双腿被人压在身下,他用力拔了一下,并未拔出来。
若是留在此处,他将回到那片牢笼之中,他心知必须要逃离,然而无力的身体令他的挣扎只是徒劳。他惊恐万分,面前似有人,他伸手抓住那人,恳求那个人救他,他说不出话,只能仰头看着那人:救救我,带我一起离开,不要将我留在这里!
他用尽力气抓着,他是他在这片苦海中唯一的救命的稻草。然而那人,还是选择弃他而去。他,未能逃离。
身边再度暗下来,江慎蜷缩在黑暗中间,他太疲倦了,眼皮沉沉,再睁不开。
“不对,醒过来!醒过来,不能放弃。”沙哑的声音说。
“……我好累,让我休息吧。”江慎喃喃细语。
“睡着了,就会死的!快醒来!”那个声音道。
江慎头痛欲裂,他消极地说:“死,就死了吧……”
“这就是你的意志吗?你太令我失望了!”那个声音失望地说,他的声音渐渐飘远,似乎已遗憾地离去。
“燕嘉!”江慎睁开眼睛。
却见许多十一二岁的孩子,在一块院子中站成几列,一个身着豆绿长衫的男人从中间走过,他走过自己面前,往前走了几步,顿了顿,又倒回来,站在他旁边的人面前。
那人说:“吾赐汝以横云之名,往千巢窟。”
他说罢继续走下去,又赐了三人兼山、慧水、琪花之名,被赐名的四人被带走后,其余人被带往地下的不见天日的牢房中。潮湿阴暗的泥土孕育着恐惧和绝望,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未来如何,甚至,无人想什么是所谓的未来,心怀希望,只会更快地因希望枯萎,绝望悲伤。有人死了,有人疯了,所有人对此早已麻木。
在那间牢房散发出尸体腐烂的恶臭和人的疯言疯语时,终于有人哭出声来。
“别哭,别哭……”一个少年沙哑的声音在这个牢房中响起来,他的语气有些僵硬,声音却很温柔,“来,我给你梳头,好不好?”
哭着的人抽噎着轻轻应了一声,江慎抬起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能看见一个人朝另一个人爬过去,她在少年面前坐下来,少年抬起手,手指插在她的头发间,慢慢为她理顺发丝。
她小声地啜泣,少年说:“你的声音很好听,能不能为大家唱一首歌呢?”
女孩在他的安抚下,点点头,开口唱起来。带着哭腔的歌声,歌唱山河大地,歌唱每一朵花,每一滴水,歌唱每一个人。即便经历了诸多苦难不幸,歌声中美好的景象,依然亮丽动人,不曾褪去颜色。
江慎清晰地记得曲调和歌词,“父神开天,风调雨顺,山川秀美,鸟鸣花绽,四方八隅。母神造人,毓子孕孙,元元之民,喜喜燕嘉,歌舞太平……”
有人跟着她的声音哼唱起来,许多声音汇为一体,为这片幽暗冰冷的地方,带来一丝绚丽的光彩。江慎闭上眼睛,安静地听着。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有人提着灯进来,有了光,江慎下意识去找那个声音沙哑的少年,然后便看到人群中间怀中抱着一个女孩的消瘦少年,他的身边有许多不知何时向他靠过去的人,就仿佛是眷恋温暖的蛾子,向着温暖的地方扑去,而他就是那道温暖的光。
身着豆绿长衫的男人走进来,他身边的人谄媚道:“总管,这一批活下来的人可不少哩。”
男人看了看牢房,问:“是汝之故吗?”
少年木愣地看着他不语。
“总管问你话呢!”男人的爪牙冲少年吠叫。
男人抬手制止,他高高在上,俯视肮脏的孩子们,恩赐一般道:“汝之前程,不可限量,吾将赐汝名为鸿羽。”
少年瞪大双眼,他的头一动,似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麻木的脸上先是露出困顿,接着,他眼中刹那燃起两团睒睒的光芒,“……你配吗?”
“嗯?”男人眯起眼睛。
“总管赐名,还不谢恩!”男人的爪牙走过去,一左一右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提起来,丢在男人面前。
其他孩子惊叫着往后躲,少年趴在地上,身体抽搐,所有人都不做声,静静看着他曲肘,强撑着坐起来,固执地仰头盯着男人。立即又有人按着他的头,将他按趴下去。
男人负手于身后,他道:“汝之心性,可引人心从之,基业能成。然尚为毛坯,棱角太露,难成气候,还需打磨。吾期待汝可长成,望汝莫负鸿羽之名,汝乃是这些年来,第二名鸿羽。”
说罢,男人便带着人转身离去。他的爪牙离去前,不忘再在少年身上补一脚,恶狠狠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蠢货!”
待那些人皆走了,其余人爬过去,或推或拉,将少年弄起来,女孩抱着少年,抽抽噎噎地又哭起来。少年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说:“不要哭,不要哭,眼泪流尽了,人这一辈子也就到尽头了。来,再为大家唱一次歌。”
“嗯。”悦耳的声音再度在这片冰冷的地方响起来。
“帝尝百草,稼穑饲养,积草屯粮,丰衣足食,心亿则乐。祖皇定国,济世经邦,岂弟君子,民之攸归,共铸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