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一峰茫然看着杯内漂浮的茶叶,沈兆墨也默默凝视杯中时隐时现的花纹。
“小俊的妈妈跟我一样是名律师,相信沈队长已经知道了。她负责各个公司经济纠纷的案子,去年年中,市郊区一座主题乐园的负责人找到她,请她帮忙解决一场赔偿问题。他们主题乐园为了吸引游客,设置了一个爱丽丝梦游仙境似的梦幻空间,请了许多特殊的、身形有缺陷的人到那里当员工,这个空间刚刚开启就受到大家的喜爱,去那参观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我听我闺蜜提到过,”夏晴插话,“有大人国秘境、小人国秘境、镜中秘境等等各种各样的空间,游客可以自行选择,也可以按照顺序逐一参观,身在秘境中的‘居民’有很多技能,还会玩杂技,说白了就是所大型马戏团,只不过布置的要华丽许多。”
穆恒的脸上浮现出非常复杂的表情,“这个……该怎么说呢,有些哗众取宠,而且还是雇佣身体有缺陷的特殊群体表演,一个弄不好很容易被社会谴责,这家游乐园背后的公司够有胆量的。”
邹一峰说:“就是怕被世人谴责,因此游乐园给他们的工资不低,甚至高处其他的员工,同时也有不少福利,而且园内明令禁止对特殊人群的歧视,一旦发现违反的员工一律开除,充满人情味的政策在当时还是一段佳话。”
“如此人性的公司,怎么还能闹出官司?”沈兆墨问。
“游乐园发生了一场事故,屋顶拴彩灯的架子掉了下来,正巧把底下正在表演员工给砸死了,死了好几个,游客也有受伤的。事件发生之后,游乐园对受伤的患者进行了赔偿与致歉,也对外发布了道歉声明,园内停业整修,对于那几个不幸死亡的员工,游乐园也是最大限度的进行补偿,但问题就出在补偿上。”
穆恒问:“补偿费没谈妥?还是死者亲人狮子大开口?”
邹一峰摇摇头,“都不是,他们不要钱,只要求游乐园把害死他们家人的犯人交出来。”
沈兆墨一皱眉,严肃地注视着邹一峰,“怎么回事,不是意外吗?”
“是单纯的意外,出事后公司请警察专门调查过,也出具了报告,可……死者的家属们却不相信,因为他们曾听亲人们抱怨过在工作中受到了欺凌。”邹一峰缓缓站起来,走到窗旁,窗外阳光明媚,天空晴朗,路上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说有笑,看上去很开心,“这就是社会不是吗,沈队长,想要比惨,你会发现人们一个比一个惨,为了逃脱痛苦的现实,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比如……去欺负比自己更惨的人从而获得优越感。公司虽明令禁止,但不妨碍有人暗中搞小动作,只要不被发现,没有证据就行,或者再花点小钱买通上司,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欺凌并不单单指身体上的暴力,语言暴力也算,我妻子就曾提到过,那些残疾人之中很多遭受过言语上的暴力,比如嘲笑、谩骂、还有侮辱,有次他们还为此大打出手,可介于没有证据、空口白牙,公司也不能拿施暴者怎么办。如今发生意外,人没了,你说,死者的家属们能不把气出在这些施暴者身上吗?”
三个人一言不发,夏晴的手紧紧握拳使劲攥了两下。邹一峰把窗户拉开一条细缝,冷风从窗外灌入,房间里的温度忽地一下降低,冷得令人一激灵,却没有一个人在意。
“游乐园之所以请我妻子去并不是为了打什么官司,而是希望她能拿着警方开具的证明向死者家属解释一下,让他们不要再闹了,赶紧回去把家人下葬、让死者入土为安才是大事。”
穆恒苦笑,“那这么容易啊……”
“没错。”邹一峰颌首,“她费劲了口舌最后也没把受害者的亲友们全给说服,拿了钱回去的除了勉强被我妻子劝通的,还有身心疲惫不堪且心灰意冷的……只有一家,从头到尾极为激进,一分钱都没拿,也没在和解书上签字,掉头就走了。”
“叫什么?”沈兆墨急忙问。
“我妻子没说,不过你们去查就能查出来,和解书一式两份,在警方那里有备份。死的是他们家儿子,身高连一米都不到,就像是个洋娃娃,事发时,他被落下的架子砸了个粉碎,尸体拼都拼不起来,特别的惨……沈队长,难道凶手会是他们?”
沈兆墨没有回答。
“我不明白,他们要报仇的心我理解,可冤有头债有主,即便是要报仇也应该去找欺负他们儿子的人,为什么要到我们家?就算迁怒于我们,冲我们来好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儿子……”
沈兆墨不禁从喉咙深处发出哽咽声,他们案发以来至今一直以为害死两个孩子的凶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就冲他把两个孩子戳成了筛子这点,足以称得上丧心病狂。可是听完邹一峰所述,心中难免百味杂陈,是非对错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了。
当天下午下班之前,游乐园事故的报告放到了沈兆墨的办公桌上,顺道还有那份和解书,页面上是一个个歪七扭八的签名,单从字体便能感到签字人的不甘与悲痛。
“一共死了多少?”周延探头来问。
沈兆墨翻着资料,眼睛快速掠过上面的文字,落在了死亡人数上,“一共五个人,架子只掉下来一小段,要是整个掉下来的话,死亡人数估计要在后面加个‘0’了。”
“那游乐园就甭干了,直接宣布破产吧。”穆恒说,“就光这五人,赔偿金就是一笔大数,另外还有受伤住院的几位,停园整顿维修的费用,这一通下来,几乎一年的收入都得栽进去,还有后续保障,我觉得游乐园算是仁至义尽了。”
夏晴一撇嘴,“是不是仁至义尽你们都说了不算,人家死者家属认为是草菅人命,就是把整座游乐园赔给他们都没用……等等,我看看……这呢!老墨,找着了,当时五家只有四家签了名,没签名的那家丈夫叫何大勇,妻子叫程园,他们的儿子何家强死时刚刚二十岁,由于长得娇小,在游乐园内扮演陪孩子们玩的小矮人,打扮……老墨你看何家强的打扮!”
沈兆墨看向照片——红色的长袖上衣,下身牛仔短裤,一副复制粘贴超级玛丽的打扮……
穆恒指着照片说:“这不是袭击邹博俊和严浩森的凶手的打扮吗?敢情是拷贝自己儿子。”
“何大勇现在住哪儿?”
穆恒赶忙扒拉着桌上的资料,“他们家老房子在新安村里,儿子何家强在世时在市里租过间房子,就在东边,这是地址,但是老墨,这两口子应该不会老老实实在家待着等我们去抓吧。”
“先去看看。”
说完,沈兆墨抓起衣服便向外走。
他们乘车抵达了何家强生前的出租屋,夏晴找房东一问,得知何家强死后,何大勇依旧按点交付房租,并请求房东无论如何不要把房子租出去。
老旧楼道里的吊灯一闪一闪,肮脏的楼道口堆满了各种杂物,沈兆墨他们一边留神脚下,一边慢慢靠近二楼最里面的那间屋子。
202室的防盗门虚掩着,穆恒一拉就开,他仔细观察防盗门上的锁,发现门锁是坏的,锁眼处已被锈迹腐蚀。穆恒先是敲了敲门,敲了半天里面都没反应,与沈兆墨交换了下眼神后,接着蹲下身拿出工具,没花多少功夫就把锁给撬开了。
屋里,收拾地干干净净,跟肮脏的住宅环境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是可能由于通风不佳的关系,隐约有些发霉的气味。
“果然没人。”穆恒环视客厅说道。
客厅不大,走两步就到头,沈兆墨翻了翻桌上的东西,抬腿走向里屋,可他刚一进门,紧接着就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他大喊一声,快速跑到床边——单薄破旧的床单被血染得鲜红一片,何大勇整个人浸泡在血里,脖颈处有道深深地刀口,而沾血的刀子掉在离床不远的地上。
“自杀吗?”夏晴双手一拢额前的碎发,无奈的问。
“应该是,叫法医来勘察现场。”沈兆墨指示道。
“畏罪自杀……还是本来就不想活了……”穆恒低声嘟囔,心中其实隐隐升起了个答案。
等待玊言的时间里,沈兆墨又一次绕着房间缓缓地转开圈。最后,他停在里屋的柜子前,凝视着眼前的照片。墙上挂着一幅全家福,背景应该是村里的某片树林,一家三口的身高都很矮,脸上却带着灿烂的笑容,看得出他们很高兴,沈兆墨取下照片,拆下镜框,照片背面写着一个日期还有几个字:3月5日,强子找到工作的日子。
沈兆墨拿着照片呆立了好久,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一直被忽视、现在想想十分可怕的念头。
他立刻取出手机拨通电话,“秦壬,给我查查事故资料里有没有提家属们的怀疑对象是谁?马上!”
“怎么了?”穆恒跑过来问。
“孩子死了,伤心的不止有父亲,还有母亲,而且母亲为子报仇的执念比父亲还要强烈。何大勇杀害了邹博俊,让邹博俊的母亲尝到了丧子之痛,算是报了仇,那程园呢?她不恨吗?她想找谁报仇?邹一峰说得对,冤有头债有主,报仇最主要的还是要找欺负他们的人……”
这时,秦壬的声音打断了沈兆墨的话,“墨哥,找到了,当时他们提到了很多人,何大勇夫妻俩主要怀疑那个游戏区域的负责经理,名叫……宋东涛,很多残疾人员工都斥责他出言不逊,指责他私自收取贿赂,宋东涛打死不承认,因为没证据所以公司仅仅点名批评便了事。墨哥,这个宋东涛有什么问题吗?”
“他可能是下一个被害人,你立刻查出他家地址,然后带一队人先过去,我们从这里出发,在宋东涛家楼下集合。”
而这时候,刚刚等到父母回家的薇薇正抱着玩偶瑟瑟发抖,由于供电设施出故障,整个小区处于停电状态,怕黑的薇薇只好一边紧紧抱着娃娃,一边轻声呼唤外面的妈妈。
“马上过去,妈妈点根蜡烛啊。”妈妈在客厅里喊道。
“妈妈,我怕。”
“宝贝不怕,妈妈这就过去。”
说完,妈妈还轻声笑了两声,然而薇薇却开口说:“妈妈,我不是怕黑,我是怕娃娃,她……好像又动了……”
妈妈的手一停,“说什么傻话,娃娃怎么会动。”
薇薇委屈的哭了出来,“她真的动了,真的!”
“好了好了,让爸爸来看看。”爸爸从厨房里走出来,他先是拿起桌上的毛巾擦擦手,随后来到薇薇身边,“哪儿动了?”
薇薇摸黑爬到墙边,带着哭腔说:“……手……手动了……”
“手?”爸爸低头去看玩偶的手……
下一刻,薇薇猛地闻见空气中有种腥气的问道,这味道很大、很刺鼻,是她从来没闻见过的味道。
“爸爸……”薇薇试着呼唤,下一秒,黑暗之中隐约传来一声闷吭声。
“……爸爸,怎么了?”
作者的话:人偶的身高做了下修改(在第254章),将不到半米改成了一米,身高方面稍微出了点错误,不过不妨碍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