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第三日的凌晨,微风徐徐,带着几分凉意,青石板上反射出清冷的月光,泛着朦胧的蓝调,勾勒出城市主道的模样。
城市还在沉睡,王府后门的几个灯笼烛光在晨雾里晃晃悠悠,若隐若现——今日应该是王府来了什么人,就连九王也穿着妥帖的站在门口等待。
一匹黑马与夜色融为一体,马上驮着一个青衣男子,男人带着如沐春风的浅浅笑意,疲惫却在周身无法散去,该是连日兼程来才赶来王府。
男人快马赶上前来,利落下马行礼:“臣,拜见殿下!”
九王穿着张扬的红色,立马扶起易元清:“快起来。”
易元清和罗安是与九王一同长大的,罗安是被九王拐来泗州的,易元清却是九王在泗州认识的大孩子。
两个友人互相看了会儿,终于相视而笑,互相拥抱。
“转眼就六年啦。”九王感叹道“你说,当年的小屁孩怎么就这么虎呢?敢往大漠跑。”
“当年的小屁孩还敢拿枪捅第戎人的屁股。”易元清也笑着回应。
随后两人又是大笑,将所有的心酸与艰苦掩盖其中。
六年时间改变了太多,能让偏安一偶在生死之中徘徊泗州转眼长成雄霸一方的城邦,也能摧残一个不会武功的读书少年急速苍老,十五岁的易元清带着一干人等伪装成做生意的跨界商人带着孩子做生意,浩浩汤汤都车队,如今只剩下他一人独归,六十人的队伍只有一个人回来了……
所有的苦难只在易元清满是老茧手心,雕刻着深深浅浅的无情痕迹。
九王不去问易元清其他人葬在何处,也不问他经历了什么,只是默默拉着他,走进对易元清来说连地址都变了的陌生王府。
“跟以前住的确差别挺大的。”
“要大多了。”易元清同意“看来这些年殿下过的不错。”
“万事齐备,就差元清。罗安已经让人备好酒菜了,就等你呢,你娘年纪大了,这半夜三经的,我便没让人叫她,明儿早你再去看看吧。”
易元清眯眯眼睛,已经记不得母亲的模样,唯有那双不舍的决绝的疲惫眼睛。
大堂门口,罗安已经备好一切,翘首以盼。然而时间,消磨了太多记忆,他已经认不得儿时哥哥的模样。
“元清?”罗安上前。
易元清云淡风轻:“是不是认不出来了?”
“你胖了。”罗安大笑道。
“是壮了,没眼光。”易元清笑骂道。
“走吧,今儿咱哥几个好生喝一杯。”九王催着俩人进去,将一众奴仆挡在了门外,只留下陆家姐妹和时迁。
罗安问:“元清,你这几年过的如何?一直收不到你的信,可让我找的。”
易元清喝了口酒,双手垂放在大腿上,大袖掩住了全是伤痕的大手:“头年臣是穿过了第戎的,车队人就四十来号,带着臣这个不过十五的少年也无人怀疑。但殿下与第戎作战时,臣与众人刚到大月王庭,消息传到他们大王那里,便将大昭而来的商队全部扣押了。”
九王皱眉:“六年前是大月的老国王吧?”
“对。”易元清点头。
“那厮的确怕事的很,倒是我连累到了你。”
易元清摇头:“夺回失地是大昭多少年未敢想之奢侈,殿下又何谈说连累于臣。”
“那后来呢?我记得那老国王在殿下攻打第戎后没两年就死了。”罗安又问。
“是,第二年就死,我们的财务全被老国王拿了去,大伙儿全靠在大月士兵手上干活度日,还有几个人病死了,葬在了那,臣只带回了他们的遗书。”
九王叹气:“到时派人将信件交于其家人吧。”
“大月怕第戎也是被打怕了,第戎人贪的很,周边部落小国都遭过秧,新国王倒是有几分血腥,加之殿下当时与第戎打的难舍难分,大月人也起了看戏的心思,大伙儿的待遇也好了几分。大月新君上位,乱的很,本想着劝说那君王能称火打劫,捅第戎一刀,但奈何内部不稳,又离第戎太近恐以后报复,拒绝了我们。”易元清说到后有些愧疚
“我让你们出去也不单单是为寻找盟友。”九王安慰道。
易元清点头:“大月王答应臣若以后殿下派使臣入大月,愿结两家之好,殿下以后若要干什么也要方便些。”
九王回:“倒是方便了,我的确是对西域有些打算。”
“刘大人得了腿疾,所以当初离开大月时,刘大人带着几个人留在了大月,也算是与大月多加接触,臣在科尔齐时还与刘大人有书信来往,殿下若能带人到大月去,应该会有一番收获,只是如今第戎局势……”
九王夹起一块牛肉:“第戎最近不安分,本王也是知道的,这半月到本王手中的军报已经堆积如山,大半都是玉凉传来,玉凉是第戎进入高天原最理想的入口,若能攻破此关,对第戎来说时极大的利好,值得他们赌上一把。”
罗安也接道:“前段时间我派的探子知道你在第戎关着后,殿下便开始打算了,想着你在第戎生活这些年该是对西域有些了解,一直催着我想办法把你带回来。”
易元清听此,思索了好一会儿:“殿下若是想让大月等国与第戎翻脸怕不是好办的,草原人都认三只雄鹰——高昌、邬桓、第戎,在草原积威多年,即便一战失利,也不是其他部落敢轻易挑衅的。”
“此事我也预料过,我们地小人穷,要打不能只是隔靴搔痒,定要让第戎痛上几分,我只想此次之后能让大月为首的部落联合起来,抵制第戎,至少让第戎短时间的没有经历再与我们捣乱。”
“此事怕无法一蹴而就。”易元清回道。
“这我知晓,有撬板总比没有的好,你在第戎,可知他们王庭所在?”
“第戎王庭要虽季节迁移,虽不固定,但有大概方向,只是要找,费时费力。”
罗安笑道:“有方向就行,玄武卒的霍邱,哪日带你见识下,这小子的脑子里就没'迷路'这两个字。”
易元清有些不可置信,顾随意也只是吃酒,笑笑不语,颇有些得意的样子,惹得易元清有了几分好奇。
舟车劳顿,一番酒肉后,罗安便叫人服侍着易元清去休息。
等到易元清离开,九王才对陆秋:“记得明早给姑姑说一声。”
“奴婢省的的。”
易元清已经好几年没睡过安稳觉了,第戎的日子猪狗不如,他仿佛置身仙境,做了一场永远不想再醒来的梦里,直到迷迷糊糊起身,看着周遭淡雅古朴的木质家具和身上盖着的柔软丝被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泗州。
春日的太阳早已高悬于空中,温和的、明亮的、安静的光,带着新的生机将冬日的一切肃杀与死亡一扫而空。
侍女发现易元清醒了后,连忙对外道:“易姑姑,人醒啦。”
易元清这下真的清醒了,他想起六年没有见面的母亲,该是怎样担心,很显然,他不是一个好儿子。
他立马下床让自己看着没有那么疲惫。
易嬷嬷和罗安一样是王府的管事,但有一点是不一样的,罗安是个挂名的假管事,易嬷嬷却是真真管着王府的财政大权,易家是商人出生,但被族人黑心肠的欺负他们孤儿寡母抢去了家产,幸好遇上了刚来泗州的九王,才有了个住处。
易嬷嬷贤妻良母,管家管钱向来拿手,便帮着王府主事管账,这一干就是十三年。而她的儿子却有六年时光在外受苦。
看着已落俊俏的儿子感慨道,易嬷嬷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儿子离开时不过跟她一般个头,如今自己只能抵着她的胸膛,该是草原的牛肉养骨头,易元清要比自己的父亲还要高几分。
易元清声音有些哽咽:“娘。”
易姑姑抬手抓上易元清的肩膀,常年干活,让易元清比一般书生壮实太多:“我的儿,长高了,你这一走,就是六年,书信全无……”
易元清轻轻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拿出帕子,为易嬷嬷拭去眼泪:“母亲,儿子这不回来了吗,儿子不孝,这一去万里,也没想个法子给您传些消息回来。”
易嬷嬷拿下易元清的手将其捂在手心中:“这几年你过的如何了?可受苦了。”
易元清摇头:“不哭,吃的挺好的,您看,我都壮了。”
苦,怎么能不苦呢,刚被罗安的探子找到的易元清满身恶臭,野兽的血还凝固在他的发丝上,打了结,差点让探子不敢认,每日与野狼为伍,担心着哪日进了畜生的肚子,他浑浑噩噩的在存亡里挣扎,忘了故土、忘了尊严,忘了名字。与现在这个站在母亲面前的翩翩公子判若两人。但所有的一切他都不想再提起,也不想再回望。
可儿女的苦难哪里是母亲看不出出来的?易元清的手不止有老茧还有无数钝器利器留下的深浅不一的残痕。易嬷嬷摸着他手上的沟壑:“他们可是为难你了?把你劫下来了?你知道手上的伤可是他们弄的?”
易元清阻止了易嬷嬷的行为,安抚道:“母亲,我真的没事,你看我这不回来了。”
易嬷嬷的儿子回来了,这个消息很快在中城传播开来,易嬷嬷虽住内,但九王后院长年无人,以至于变成了奴仆安居的地方,易嬷嬷作为九王内院唯一掌控财政大权的人,名声自然不小。
易元清当初以云游为由头离开的,六年时间的音信全无,让大伙已经忘记了还有这号人的存在。
如今忽然回来自然惹了不少人的眼睛,好歹是九王一同玩到大的,大伙都有些好奇九王会让易元清干什么。
但九王现在还没空安排易元清的官职,易元清还告诉了九王一个重要消息——在他回来前半个月,第戎出现了大规模的军马调动。
易元清不知道第戎可汗要将人调到哪去,但九王却很有预感,大战在即。
如今中央不稳,他又答应了花容不调兵回攻,明目张胆的调兵往玉凉,不但容易打草惊蛇,达不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还可能让周博文起疑,使朝廷怀疑他居心不良。
九王这次不可能直接将军队调往玉凉,他必须有新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