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忽响起剥啄之声,很有节奏的,如同暗号。
陈山长敛了敛神色,接着朝门外说了一声:“进来。”
进来的是霍教习,他恭声道“山长,王先生已到书院。”
陈山长微微颌首“先让王先生稍事休息。”
接着转脸对秦洛道:“王老先生在集贤堂授学.....你去吧。”
等秦洛离开,霍教习马上关上门,低声对陈山长道:“京城来人了。”
“来人就来人,江宁是太祖龙兴之地,京城来人有什么出奇?你慌什么?”
陈山长斥道,他拿起桌上一杯茶,打开杯盖,刮了刮杯沿,才轻轻抿一口茶。
“这次来的是皇城司和内侍的人。”霍教习有点不安。
“皇城司和内侍?”陈山长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漾了出来。
“来的是谁?”
“高曜和童贯。”
陈山长慢慢放下茶杯,轻扣桌面:“看来,江宁也不太平了。”
“属下要不要先行回避?”
“不必…….”陈山长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走了几步,抬起头道:“来的若是童贯就没什么问题,此人善于钻营,有破绽可寻……至于高曜,为人深沉,倒是要提防……
沉吟一会,陈山长决然摆手道:”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或许皇城司和内侍的人到江宁,是为了别的事。”
霍教习看了看窗外道,“山长,刚才那少年……跟从前大不相同……”
陈山长沉吟:“是有点古怪……”
眼前闪过少年清俊的脸孔,澄澈的眼神。
他的目光在霍教习脸上停留一瞬,道“…...先不要管他!”
……..
秦洛从陈山长居室出来就跟着书童的指引直往集贤堂而去。
这个书童非常负责和称职,在他的紧盯之下,秦洛连偷听陈山长和教习先生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陈山长也是个人物啊,只是不知属于哪一方势力。
这个书院的人物有点复杂。
很快就到了集贤堂,秦洛暂时抛开研究陈山长的念头。
再见王安石,不谈变法,还可以跟他论什么?
论……诗?
集贤堂是书院一处用于谈经论道的场所,地方不大,不及明伦堂的开阔和大气,但胜在清幽。
到场的学子也比之前在明伦堂少了许多。
不全是武学生,还有书院参加文举的学子。
书院里最精英的学子再次云集。
没有了武学下舍生的扰攘,现场安静有序。
秦洛进来,在场学子眼神各异,目光有惊诧,有不屑,更多的是漠然。
秦洛对上一双美目,是陈师行。
相比起在场的各色目光,围绕在其身边的几名少年不悦神色,陈师行对他的态度显然友善得多。
他朝秦洛招手,示意秦洛坐到他的身旁。
若是平常学子,得到陈师行这种大家子弟如此示好,早已心生亲近之意。
但秦洛却婉拒了这番美意。
他施礼后在后面自寻一个位置坐下。
未己,王安石缓步进来。
较之上次所见,他又瘦了一圈,形销骨立,病容更显。
让秦洛起了担心,历史是否有误,王安石会逝于神宗之前?
王安石扫视全场,在秦洛身上停驻一瞬,便调开目光,缓缓说道“通经致用,周礼有云,天地之所合,四时之所交,风雨之所会,阴阳之所和,以论阴阳为题,自作策论......”
这次竟然不是论道,而是现场写命题作文,这让做了充分论道准备的学子有些许失措。
但毕竟是有文化之人,写文已经千锤百炼,失措后很快就端正心态。
案桌上早摆了笔墨纸砚,众学子纷纷铺纸,挽袖提笔醮墨,开始争争夺秒写现场作文。
写古文作文,是秦洛短板,更何况是现场作文,对于他来说非常有难度。
他正襟危坐,却久久没有下笔。
时光流转,有学子凝神苦思推敲,有学子已洋洋洒洒写了上千言。
窗外有大片梅林,梅花已落,枝头嫩芽新绽,春日好景,清风徐来,有花香透窗而进。
陈山长在学子之间来回走动,数度经过秦洛身旁,看到的还是白纸一张。
交卷的时间很快就到,陈山长才看到秦洛开始提笔醮墨。
这个少年,没有论变法,竟然如自己所说,写了一首诗。
诗写得有点清奇。
这少年,又想作什么惊人之举?
........
文章逐一上交。
王安石没有对众人所作进行点评,只让学子自行散去。
却独独留下秦洛。
众学子不解,但不便停留。
陈师行再次将目光投向秦洛。
他努力写了上千言的《论阴阳说》,自认文采斐然,却引不起王安石的重视。
这个少年,究竟写了什么?再次引起王安石的关注?
少年案桌上还摆着宣纸,但字写得太小,隔得太远,他看不清楚。
只知道这个少年写的字不会超过一百个。
似乎是诗。
写诗,这不是离题了?
说起来,这少年说话写文总是离题,但总能引人注意。
这是效仿战国冯谖?
众人离去,室内变得空旷沉寂。
王安石和秦洛两人,一人站,一人坐。
一个白发如霜,一个乌发如墨。
隔着满堂案桌,安静对视。
王安石忽觉恍然。
多年以前,有那么一个小少年也是如此端坐,聆听教诲。
“獐边者是鹿,鹿边者是獐”
“砍韩琦、富弼头于市,则新法即行…..”
稚趣童音犹然在耳。
昨晚,爱子王雱又飘渺入梦来……
自己大限将至,想来不久,也能与爱子重逢于九泉之下。
王安石眼角微微润湿。
窗外有风灌进,哗啦一声,掀起案桌上的纸张。
秦洛伸手按住了飞扬的纸角。
王安石回过神来。
案桌上宣纸墨迹犹新。
纸上写的是小楷,点画清劲、俊逸的气度凝于笔端,泻于纸帛。
纸上只有四句诗: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
不算得文采斐然,也不是什么传世名句,但王安石却再熟悉不过。
此诗,是他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