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刚从淮园到了这儿。
虽已是丑时,但他毫无倦意。
“相爷的意思是,让那个少年跟老夫学医?”
简大夫对王安石的提议感到诧异。
这个少年的确是天资聪明,但王安石不将他收归门下,反而让他收为徒弟让他有点困惑。
“此少年有大才,相爷为何不将他推荐到京城?有相爷的推荐,此少年可保前程,如今圣上求贤若渴,此少年又锐意变革......”
王安石唇间泛起一丝涩意:“变法决非纸上谈兵,老夫穷首白发,终一事无成,朝堂官场诡谲莫测非他一介寒门少年所能应付得了。”
他眼神沉郁“寿元有尽头,身死之日,功名富贵皆为浮云......活着就好!”
简大夫一下沉默下来,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归隐两年,王安石已不复斗志,并不是从前天下人认识的变法者了.
王安石缓缓说道:“不为良相,当为良医,施医济世也很好…..”
沉默一瞬,他又叹息道“天下事如煮汤,希望此次官家能心志坚定力排众议,冗官改制得以推行。”
简大夫动容道:“相爷虽归隐仍不忘改革之心,让老夫佩服.....相爷的上疏老夫已经命人送往京城,估计三日内必到。”
王安石点点头,又在亭子间踱了几步,道:“那个少年在江宁城只与你最为相熟,若你能让他精研医术,再好不过,这少年出身寒微,他所需使费用度,由我补给。”
简大夫动容:“相爷如此关爱学生,思虑周全,那少年有福了,说来,这个少年跟老夫也十分投缘,但收徒之事,……老夫还得要探明他的心意。”
王安石脸上舒展:“如此,麻烦从新了......”
“王照。”王安石吩咐道:“备车”
王照从暗影处闪出。
“这么晚了,相爷不在此安歇一晚?”
王安石摇头道:“我出来已有几日,明日半山园又有客到访,我先行回去。”
简大夫医馆设计巧妙另有出路,王安石器从侧门出去,马车渐融于浓重夜色之中。
简大夫送走王安石,正待回房安歇,前园门外响起敲门之声音,于静夜之中更为清晰。
简大夫心中一动,已是夜半,谁还会来求医。
此处隐蔽,来的不是知己就是好友。
简大夫唤醒小童去开门。
小童醒眼惺松的去开门,门一拉开,裹着血腥和肃杀之气便扑面而来。
小童尖叫一声,手中灯笼落地。
有护卫从暗影处闪出,快剑倏出,架在来人的颈项之处。
简大夫闻声而来。
“秦洛?!”
他惊叫出声。
……
是夜,数丛竹林掩映一间精舍,若不是黑夜中透出丝丝柔和灯光,从外观完全看不到精舍的轮廓。
里面陈设简单,只有几个几案,但四壁是书柜,分门别类堆放着各类卷宗。
虽是盛夏,里面却甚是清凉,高曜宽袍微敞,坐于上首。
能在此议事的,都是他的亲信心腹。
他一边听几位下属汇报情况,一边慢慢啜着铜壶里的温酒。
刘湛道:“那个少年作了五首茶诗,均为上乘之作,但五首诗风格不一,不似同一人所作。”
廖原道:“对,诗中有较多隐喻,似是我们从前给军中所用的字验。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这一句就隐喻颇多。
“素衣….风尘…..清明,.当指白衣宗,风尘…….当是指青楼女子,当时便有易樊楼的琴操大家及一众侍女在其中。”
“犹及清明可到家…..”他脸色肃然道:”这是暗示…..逃走!”
刘湛也有同感:“当日这个少年的供词就毫无破绽,但恰是毫无破绽,才最值得怀疑,他有杀人的嫌疑。”
廖原续答:“当时他应该知道童大官审问他的用意,将尸体被杀情况说得一清二楚,以进为退......他是想让我们放他出去。”
“这个少年受过特殊训练无疑,他可能不是杀手,但很有可能是谍子……”
高曜并没有对下属的争论作任何置评,他的手摩挲着铜壶,听着几人的分析,他的脑子一直在高速运转。
这些下属所不知道的是,抓秦洛进来的第二天,王照就找到他,让他帮忙寻找这个少年。
王照与高曜在京时已经相识,当时王照找他帮忙时说不方便让官府出面找这个少年,所以只能暗中寻访。
又说这个少年有点可疑,伺机接近王安石,不知有何用意。
高曜将此事压了下来,对谁也没有透露。
这个叫秦洛的少年,身上的确有许多矛盾之处。
他有着超乎年龄的冷静沉着。
他并不畏惧威压和死亡,但身上并没有杀手特有的冷酷。
——对那个小扒手的爱护,非作伪,而是源自本心。
他受过特殊训练无疑,那是一种反追踪的能力——武学堂是教不出这种人才的。
他所提到的周武官,于一月前离开江宁书院,此人,要尽快找到……
至于这个少年为何接近王安石,如果仅仅只为得到推荐,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若为谍子,他目的何在?
高曜并不确定这个少年属于哪一方的势力……
“需要属下对他进行彻查吗?”廖原问道。
高曜摆摆手道:“世间之事,因果相联,做下了便有痕迹……这个少年,如果是杀手,他不会是第一次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先让童贯查他。”
高曜放下手中铜壶,取出一张精制的地图,徐徐展开在案桌上。
这是一张江宁全景图。
几名下属趋前。
高曜指着地图的其中一处地方。
“将童贯的人引到这个地方,记住,要做得不露痕迹。”
刘湛有点错愕:“高公事,这地方不是……”
高曜点点头,“童贯善于钻营,又胆大妄为,越是不能为之事,偏要为之……他的才能可能适合在别的地方,但不适合在皇城司。”
两人不约而同点头,但接着想起属下不能妄论上官,这话高曜说得,他们可不能置评。
高曜继续道“我们所查之事牵连甚大,若童贯插手其中,只会打乱我们的计划,所以,他必须退出!”
屋子里再度陷入安静。
廖原看了高曜一眼,看不出高曜的喜怒,这个上司心思深沉,若是他不想说,别人是无法猜透他的想法。
外面虽是盛夏,但屋内却有清寒之意,铜制的圆形油灯照着高曜略显青白的侧脸。
“先暂且让童贯查那个少年,现下当务之急,须得查清石炭的产地。”
高曜放下手中铜壶,修长略带苍白的手指划向案桌上的地图,他自江南东路划向西门。
一府、七州、两军、六十县……
最后,他略带苍白的手指停在一处朱砂标记的地方,凝眸不动。
廖原看到那标记红色的地方,心中一动,莫非石炭的产地在钟山?
一直以来,江宁利国监都是用木炭炼铁,以作兵器之用,但木炭冶铁产量不高,如用石炭冶铁,则产量提高不止三倍。
但石炭甚为稀缺,两月前,有皇城司察子查得江宁有石炭交易并送出关外冶铁,但产地来源未能查清。
为此,皇帝命皇城司彻查此事。
事情刚有眉目,四名皇城司从事官就被杀,线索也到此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