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国。轩礼司。
大概已经,不行了。
许士昇已经被全身麻痹,耳朵无法听清外头的声响,眼睛也只剩一只右眼可以稍稍感知到光线。白天的话,眼前会有细微的光,夜幕一旦降临,自己就跟瞎子一般。借着右眼微弱的光线,许士昇再朝外头看了一眼。真应该在自己还能看到的时候,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不应该就呆在那个将军府,整日像一个废物一般做着下人的琐碎事情。许士昇苦笑着,闭上了眼。
过去,在林逐伤到眼睛的时候,他的听觉嗅觉会变得分外灵敏。每次自己端着药还没进到他的房间内,他就可以远远地听到房间外的全部声响。心情好的时候,林逐还能分辨出今天的菜色是什么。
但是……这毒已经渐渐麻痹了耳朵,自己连听觉都已经几近丧失了。自己这一次是彻底赌输了,本来以为李玉会因为这块血寒玉而不敢轻易给自己动手,本想进来后再做打算……可这李玉,自己确实是低估他了。如此一条小径,就能如此轻易地锁住自己。
这一次,输掉了这条命。
人家都说,死之前脑海中会出现人生走马灯。许士昇索性闭上了眼,期待见到父母的模样,还有自己曾经落魄却又温暖的家的模样。
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许士昇蜷缩紧了身子。根据温度来说的话,应该是夜晚了吧,不然不至于这么冷。
也有可能……是自己将死的预兆吧。许士昇放松了身体,让痛感顺着血液的循环冲向全身。
倏地,似乎有一双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公子?”
原以为是错觉,可紧接着又传来了一声呼唤。
“公子?”
“谁?”许士昇笔直地坐了起来,不小心撞到了眼前人的下巴。
看身高和发饰,此人应该是女性。许士昇伸出手,摸到了她的衣料,还未能分辨出衣服材质,女子就赶紧将手收回了。
“公子你是看不到我吗?”
许士昇平气凝神了片刻,竭力用最后的听力来分辨眼前人的声线。
“是谁?”尽管如此,许士昇还是不敢暴露自己身体的情况,“罢了,再怎么认真听,我在这轩礼司也不可能有熟识之人。”
突然,一个瓷质的瓶口凑到了自己嘴边。有那么片刻,许士昇想要扭过头拒绝这不明之物。可就算自己拒绝了,也不一定能活到明天。
瓶口一直在自己嘴边等待着,既不急躁却也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如此一想,还不如就此博弈一番。
记忆仿佛在此时被削去了,许士昇又似乎好好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在原本的房间了。许士昇将蒙在眼前的布拿走,太久没看到这些如此真实的阳光,眼睛因为瞬间的强光刺激流出了眼泪,许士昇忍不住用手遮住眼睛,透过指缝,眼前的场景开始慢慢清晰起来,桌椅、门框、床榻、还有……眼前的女子。
“公子,现在感觉如何?”
人影重叠分散,继而慢慢重合。终于看到了眼前人的模样,听力也在这个时候恢复了,虽然耳膜仍有刺痛,但确实是无碍了。
“阿姑?”许士昇吃惊地发问。
“嘘。”阿姑紧张地合上了门,又向外看了看,确保没人后,才跪在许士昇门前,“多谢公子。”
“谢我,从何谈起?”许士昇伸展了一下筋骨,发现脚踝处最开始的伤还是没有好完全。
女子眼眶红红的,手指也因为紧握着,骨节处都开始泛白。
“上次与公子相遇,公子好心将阿廉的遗物赠与奴家,并为奴家和阿珏保守了秘密。如此大恩大德,奴家定不敢忘。”
“你起来说话吧,我与你并无恩德一说。”许士昇望着眼前略有憔悴的女子,正在考虑着是否要告诉他闵廉还活着的消息,却见她低下了头,声音开始颤抖。
“阿廉的朋友,本性必定不会坏。这清悬毒奴家已经帮公子解除,但公子这脚伤,暂时无法痊愈,未来也会留下疾患。还有……”阿姑从袖口掏出了一块布,踌躇了片刻,还是用发抖的手将布递了上来,“这地图或许略有拙劣,但也能保公子不迷路,还望公子尽快离开轩礼司。”
“阿姑如此帮在下,可有性命之忧?”
显然是问到了眼前人的痛楚,阿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许士昇将她扶起来,并帮她掸掉了身上的灰:“那起书和落薄都藏于哪儿?”
“公子当真要寻找这两本东西?”
“要。”
许士昇毫不留情:“阿姑,在下就直说了。你带过闵廉,如此推算起来在这轩礼司至少有十余年,且看你衣着装扮,定不是奴婢等身份,奴婢都是粗麻衣服,你身上这算得上是丝绸了吧。若在下猜地没错,阿姑必定算是司主信任之人。你既然能在闵廉失踪的时候找到过这落薄,那时至如今,哪怕找不到这两本东西,阿姑也能大概知道些线索。”
沉默了半晌后,女子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公子,不要给自己招惹杀身之祸。”
“若阿姑真是忠于这条信约,阿姑又何须救我一个陌生人。”
“公子尚还年轻,模样英俊,不妨去找个女子成家立业,过常人的生活。”
“在下都已经进到了这轩礼司了。”许士昇看了看自己脚上的伤,“想必阿姑更能比在下明白,我已经没有回头之路了。”
许士昇这一刻分外地冷静,自从进了这个轩礼司以来,自己的情绪仿佛就被禁锢在了铁笼之中。尽管不是没有害怕和战栗的感情存在在自己身体之中,但在这轩礼司之中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紧紧捏住了自己的心脏,不让它过分强烈地跳动,只是像书写诗词一样,一句一句,循序渐进,急不得却也回不了笔,许士昇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最终的结局,所以并无畏惧。
向死而生。说的就是这个感觉吧。
“落薄藏于这个轩礼司,起书…传言起书藏在宫内西斋。”
“起书怎会藏在宫内?”
“只是传言,还望公子切勿都相信。”阿姑声音越说越小,“落薄记载的都是从轩礼司出去的李珏之名和去处,至于起书究竟记录的是什么……奴家就不得而知了。这两样东西,是司主自己管制的。”
许士昇眯了眯眼睛:“这么说来,轩礼司跟皇室还有关联?”
林逐是翊国皇宫内的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演戏?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在火烧北鹿后,开始的那一系列变化……莫非……就是因为烧死了那么多城民,所以心怀愧疚就此沉沦了吗?
太多的信息交织,强有力地在许士昇大脑内反复碰撞。许士昇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本来被捆绑的那么多情绪就在这一瞬间,突然爆发。他重重地在桌上敲了一击,本就不知所措的阿姑更是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后,只觉得自己情绪都已经沉淀下来后。许士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假的又如何,不过是真情换假意,这世间这样的买卖多的是。
“阿姑。”许士昇笑着,“谢谢你。”
有那么一瞬间,阿姑仿佛看到了已经长大成人的阿廉在自己面前笑着喊自己“阿姑”,那个被落薄除名的阿廉,那个笑起来温柔还带着酒窝的孩子,仿佛鲜活地站在了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