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跟宋以清交谈后,林逐已经许久都没有再进过那个房间。宋以清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闵廉竟也开始逐渐替代许士昇的位置和作用。
做完日常的练兵后,林逐就独自在书房呆着。没有任何一个下人可以跟进去,没有人知道他在干嘛,甚至好多次他都忘记了晚食。带到闵廉去唤林逐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在书房间浅浅地睡着了。
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习惯了,若是今日晚食林逐不出现,等个片刻后,也就各自进食了。毕竟,这冷清清的将军府,主子那也就那么一个。需要等着伺候的人,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个。
闵廉和林逐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在许士昇离去后林逐还是刻意跟外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但说来也奇怪,二人之间许多的习惯总是相似,好几次林逐还未张口说要什么,闵廉就已经下意识将东西递出。跟许士昇不一样,许士昇是因为习惯成自然,但闵廉则更是出于本能,仿佛二人自幼就出自一个先生之手,行为规矩识字辩音,都有着非常相似的学习历程。
闵廉曾经将林逐的模样与自己记忆中每个“李珏”对比,但始终找不出重合之人。不仅如此,轩礼司曾有死令,不得做与皇室官职直接的职务,将军尚且悖了命令,更别说是敌国的将军了。
这日深夜,闵廉正在房内读书,林逐却径直推门进来了。
“一个下人,还识字?”
闵廉将书藏于身后,稳稳地跪下。
“旧时家母曾教奴才识过几个字,虽说跟将军不能比,但粗略读几本书还是够用的了。”
“令母如今在何方?”
闵廉阖了阖眸子,努力在脑海中回想起阿姑的身世和模样,但时至今日确确是想不起丝毫了。“已故。”
“怎么死的?”
林逐步步紧逼,没有任何松懈地质问。
“流年灾害,饥寒交迫致死。”
“你家在哪儿?”
“赤炎城。”
“哪条巷子出来的?”
太久了,自己已经太久没接受过这样凌厉的质问,闵廉拿着书的手心止不住地开始出汗。但他的神情依然自若:“回将军,琴桥巷。”
“巧了。”林逐不明深意地笑了,“许士昇是琴洪巷出身,你竟是隔壁的琴桥巷?”
“将军恕罪,奴才这等草民赤炎城比比皆是。”
“放肆。在本将面前提起赤炎,是在嘲讽本将战败吗?”
许士昇曾说过,林逐性格阴晴不定,甚是难捉摸。今日闵廉算是尝到了这个“难捉摸”究竟有多难。
“将军……”
闵廉的回话还未答完,却听得府外一阵激烈的打斗声。二人对视了一眼,在一片混乱出赶忙出了府。天色昏暗,只见得几个黑衣大汉匆忙而逃,地下似有血迹,赤脚出来的闵廉只觉得脚底一阵湿漉漉。隔壁府宅的主人们似乎也被吵醒了,本来寂静无声的街道慢慢开始变得热闹起来,等到掌灯的下人出来照亮眼前的场景之时,围观的妇女们开始惊呼,孩子们的眼睛也都被盖住。
闵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林逐更是强忍着情绪,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蔓春身上被刺了十几刀,一脸痛苦地倒在血泊之中。她雪白的皮肤已经被血水染红,只有指尖还在微微抽搐……闵廉赶忙跪下,尝试着给她止血,可无奈伤势太重,蔓春已经没有办法完整地说出任何话。闵廉尝试将她抱起来,不过移动了分厘,身上就被蔓春身上的血给弄湿了。
寒冬的黑夜,将蔓春身上的血染得漆黑。风吹在身上,只穿着单薄亵衣的闵廉只觉得骨头都冷得发颤,但又不忍心将蔓春放在冰冷的地上。因为蔓春是将军府的下人,除了闵廉,没有其他人敢伸手,大家都像是在看一场免费而残忍的戏剧一般,在热闹劲过完后就纷纷散去了。
散去前一个老妪不客气地扔下了一句话:“将军府出的任何事,都应该是罪有应得。”
蔓春沾满血的手从闵廉脸颊划过,她蠕动着嘴唇似乎想说着什么,闵廉将耳朵凑上,只听得蔓春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叫……蔓春,我……讨厌这个名字。”
未能听到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蔓春就在这个冰冷的夜里咽下了自己的最后一口气。
蔓春身上有伤,是打斗过的痕迹。想必她也是因为寡不敌众,才落得如此下场吧。闵廉合上了蔓春的眼睛,在这个瞬间,闵廉的胃内翻江倒海…仿佛有人拿着长矛在胃内搅动一般…令人作呕的,并不是满身血渍的蔓春,而是冷漠而愚昧的人们……
处理完蔓春的尸体后,已经是清晨了。
闵廉一脸疲惫地赤脚走进将军府,只见桃礼哭哭啼啼地收拾着蔓春的房间。宋以清也一脸疑惑看着桃礼,听到声响后,又转过头看着满身鲜血的自己。
“蔓春怎么死了?”宋以清毫无预警地发问。
“奴才…也不知。”
“既然不知,为何你昨晚情绪如此激动?”林逐不合时宜地出现,轻描淡写地送来一句话。他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渣,眼睛里都是血丝,想必也是一夜没有睡。
“蔓春是将军府之人,至少不能横尸街头。”闵廉握紧了拳头,“可是敢问将军,为何不去追问杀了蔓春的凶手是谁?”
“还能是谁……”林逐背过了身,轻描淡写地说:“燕王的余孽想借机虚张声势罢了。”
不可能。
蔓春是燕王的人,他们怎么可能对自己人痛下杀手!
就在此时,闵廉脑海中突然想起蔓春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我早就是弃子了。”
“那种被别人掌控着性命的恐惧,那种想要依附他人却又一次次被丢弃的可悲,那种不安无力你们永远不会懂。你不把周身的事都捉摸清楚,到时候连自己是怎么死的你都不会知道。”
蔓春背叛了燕王,林逐继而铲除了燕王。但显然林逐并不知道蔓春做过什么,才会对于她的死无动于衷。
昨天这一帮人,究竟是针对林逐还是只是想报复蔓春?不,应该说……无论对方是谁,他们针对的是在这将军府的每一个人……
他们挑蔓春下手一定另有深意……一是对叛者的惩罚,二是对林逐的警告。
林逐背过身,自从昨日看到下人惨死在街头后,他的手就忍不住地在颤,心脏跳动地每一下都牵扯出剧烈的疼痛。果然,燕王这种人渣背后肮脏的关系必定会牵连不断。这种以利益和阴谋联结起来的势力,就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纤细、透明却能在瞬间置人于死地。
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后,天都已经泛出鱼肚白,林逐走到主厅缓缓坐下,对着宋以清喊了一句:“夫人,吃早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