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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厮腿很快,不多时,金京大气磅礴的城门再次出现眼前。正赶上进出城早高峰,队伍似乎比平时排得更长些。

小厮低头朝人堆里猛扎,收获一路斥骂声。

“听说了没?出大事了!”

“嚯,昨晚那火,差点把天都烧出个大窟窿!”

“乱嚼舌头,你脖子痒痒了是不是?”

正小声议论,前头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喊着:“没事儿的都赶紧回吧!金京眼下只进不出啦!”

“真的假的?!那俺还是回村去,柴火不卖了,八十老母等俺照顾呢!”

“闲人速速离去!城门只进不出!”

小厮脚步渐渐放慢。

后面的人想挤上前问个明白,前边不少人又要退回来,你推我搡,一片嘈杂。

“要死,你踩我脚啦!”

“最新消息,昨晚那事跑了一个,有漏网之鱼!”

“不可能,房子都烧塌了人还能跑?”

“缉捕文书就贴在城门口,贴完就封城了,要抓一个半大小子。”

“这小子什么人?王爷不是无妻无后么?”

“快闭嘴吧,那不是王爷,是反贼。”

小厮站住脚,眼底掠过一丝茫然。

魏帝的动作竟然这么快,察觉有人出逃,立即拉开围捕,黑铁令牌偏在此时遗失……

他该如何是好?

身边人来人往,嘈声此起彼伏,丢了魄的小厮被撞得东倒西歪。

一只小手突然抓住他的衣角。

小厨子卖力将他往后拖:“不管你丢了什么,至少人在。”

……

“太子殿下,殿下!”

年老的内侍压低嗓门,追赶前方的身影。

少年脚下不停:“嗯?”

“殿下,相王案尚未收尾,眼下是非常时期,此地紧靠王府人多眼杂,殿下此时前来大大不妥啊!”

“言之有理。”少年道:“但此地有件紧要之事,孤必须现在就办。”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后院,少年停在高墙下,目光四下一扫,片刻后,他凝视着一个填满石头、涂过塘泥、几乎难以分辨的狗洞,颇有意思地笑了笑。

“有趣,此事居然有人替孤办了。”

少年拂开杂草,对着狗洞仔细看了看,确认能蒙混过关。蓦地,一样黑漆漆的东西跳进了他的视线。

是块铁牌。

上面雕刻着一个兽头,没有文字,入手冰凉。

这是?

少年握着铁牌想了想,莫非是那小丫头的玩意?

……

金京城,钰王府。

“这小厮什么来路?”

“回殿下,他是相王府马夫之子。马夫前年病死,此人子承父业,养马打杂。”

钰王拍了一下桌子,骂道:“糊弄鬼呢?马夫之子值得这么大动干戈?”

手下小心翼翼:“据说……相王死前召见过他。”

咣一声,茶盏砸得粉碎,钰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么关键的消息!本王最后一个才知道?你们脑子里都他娘的是屎?还是老母把人给扔了把胎盘养大了?!”

手下被喷得一哆嗦。

钰王殿下明明身份高贵,骂起娘来永远不记得斯文俩字怎么写。

“马上叫人出去找!把金京的地皮掀起来!”

……

“过来抓鱼。”

“水有点凉。”

“过来杀鱼。”

“敲鱼头有点残忍。”

小厮忍无可忍:“咱俩到底谁是厨子?”

“我,我是。”小厨子抓起杀好的鱼:“我烤的鱼最好吃啦。”

小厮哼了一声,屁股还没坐稳当,就听小厨子说道:“柴火不够了,去捡点回来。”

“……”

“顺便再掏两个鸟蛋!”

这他娘是什么厨子?使唤起人来小嘴儿叭叭的。

孩子她不是孩子,是大爷。

逃亡第五天。

不止官道,金京周围的县城甚至村落都出现了搜捕小厮的队伍,两人被迫不停逃窜,躲进了一个小山坳。

深秋昼短夜长,白日像不经花的月钱,一不留神就用完了。

寒鸦偶尔掠起,发出嘶哑的叫声,听上去像“饿……饿……饿……”河边燃起一堆橘红色的篝火,给偏冷的暮色抹上柔和明亮的一笔。

小厨子转动手中的树枝给烤鱼翻面,一边问:“皇帝干嘛费这么大劲儿抓你?”她斜着眼将小厮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一个养马的。”

小厮专心烘烤衣裳,不接茬。

小厨子道:“我猜,大概是王爷给了你什么好宝贝。”

小厮骤然抬头,目光如刀。

眼刀子被一条双面金黄的烤鱼挡住了。

小厨子:“别紧张,不管是什么,反正你已经弄没了。”

“……”

小厮捂住胸口,怀疑自己迟早会被这孩子锤死。

幸亏烤鱼酥皮焦香,细肉雪白,一等一的好手艺抚慰了小厮。二人并排吃鱼,看火舌舔着柴火,和那晚噩梦般的红一模一样。

“哎,你听过坊间那些王爷的故事么?”小厨子轻声问。

相王的故事……

莫说这南魏九州十三郡,就算在辽河对岸的敌国北魏,又有谁敢说一声不知相王?

……

两百多年前,大魏帝国在一场皇权的角逐中分裂,从此,南魏与北魏划辽河为界,魏姓宗室各自称帝。两国之间领土纷争不断,战火此起彼伏。

南魏气候适宜,物产丰饶,数代以来因为地理优势稳胜宿敌北魏一筹。

北魏苦寒,因而家底贫瘠。孰料这一代出了位惊才绝艳的年轻女帝,魏瑶姬。

女帝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同时屯田积粮,厉兵秣马。她扶植北魏人在武陵关与南魏暗地通商,用北魏盛产的药材、毛皮和烈酒,悄悄交换南魏的矿产和武器。

二十余年前,女帝亲率十万赤焰军踏破武陵关,挥军南下,南魏北地狼烟四起,重要城池相继陷落。

朝中主战派主和派吵成一锅粥,皇帝急怒攻心,头风发作,南魏朝政风雨飘摇。

最终是相王一剑斩下主和派首脑楼丞相的头颅,血溅金殿,结束了这场内耗。

那一年,相王年方十六。

皇帝遂任相王为大司马,云虎将军郭襄山为大将军,率风龙骑八万出征北伐。

历时十年,风龙骑最终将赤焰军赶回辽河以北,收复了全部失地。

从北伐到武陵关拉锯战,十年间辽河两岸战火纷飞,相王也从翩翩少年郎蜕变为强悍俊美的南魏战神,被北地百姓奉为“武陵仙君”。

女帝也曾广布悬赏,愿以黄金百万换取相王人头,可惜未能如愿。

战争累计消耗过于巨大,十年后女帝终于放弃,偃旗息鼓不再来犯。

南魏万民欢腾。

便在此时,相王失踪了。

魏帝李弼重惊怒交加,派人将武陵关的地皮一寸寸掀开,日夜搜索。

相王却如同人间蒸发,再无丁点音讯。百姓们偷偷议论,说武陵仙君大约功德圆满,白日飞升了。

弹指一挥,就是四年。

相王失踪后,旧部云虎将军郭襄山继续坐镇武陵关,因为曾给德阳王当了十年副手,军中绰号“万年老二”。

一听就知道正副职之间关系不太好。

四年后一个奇冷的冬夜。

北魏再次突袭武陵关。

郭大将军一觉醒来发现兵临城下,整个人都惊呆了。数不尽的赤焰军如同漫天火云压城,城欲倾。

一人一骑忽然从天而降。

这个神仙下凡似的男人又一次力挽狂澜,把郭大将军彻底锤死在万年老二的位置。

相王,他回来了。

这场仗就没有什么悬念了,赤焰军撤兵,战斗来得容易去得快。

战神回归,举国沸腾。

从这里开始,相王的故事生出了许多不同的版本——

相王本人交待给皇帝的说法是:失踪这四年,他因为落马摔伤头部失去了记忆,一直在民间调养。

这个说法不够抓人眼球,所以市井说书人各自发挥百花齐放,几乎每家馆子都有自己的版本。

有的凄美委婉——失忆王爷一朝落难,妙手医女坠入情网。

有的惊悚灵异——怨气冲天阴兵复仇设迷阵,武陵仙君妙计识破鬼打墙。

还有的仙气儿直冒——飞升后武陵仙君闲来无事,某日从天上低头一看……武陵关怎么又他娘的告急?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讲着讲着,有个版本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都拿来讲,讲成了主流——

其实相王当年并没有失忆,只是担心兔死狗烹、功高盖主,所以秘密遁走。

四年间,他不但聚集起富可敌国的宝藏,笼络到众多江湖高手,更有十年征战积累下的部众和民心。再度现身武陵时,相王已经无所畏惧。

这种诛心的版本大逆不道,奈何背后似有推手,屡禁不止。

对这些坊间传闻,魏帝给了四个字:“无稽之谈。”

……

无稽之谈?

小厮一声冷笑。

皇帝分明对这故事信了个十成十!不计代价的疯狂搜捕,无非是以为相王临死把宝藏交待给他了。

富可敌国的宝藏在哪里?他也很想知道!就那么一块黑不溜秋的铁牌子……

还给丢了。

不行,他现在碰不得这个“丢”字,一想心就哆嗦,小厮双手抱头呻吟了一声。

小厨子还有新话题:“你说大家同样是漏网之鱼,皇帝怎么只抓你一个,文书里就没提到我呢?”

小厮没好气地道:“你羡慕?”

“那不是,我是想告诉你,没人提我是因为我不是个普通人。”

小厮气乐了。

你一个厨子家的黄毛丫头,还不是普通人,难不成你还是嫦娥下凡?

……

“殿下,是否要派人寻找马夫之子?”老太监周海悄声儿请示。

少年身着玉色常服,墨发随意披落,手握书卷垂目阅读,头也不抬地道:“不必,一动不如一静。”

周海道:“听说钰王那边已经倾巢出动了。”

少年啪地一声将书丢在桌案上,笑道:“这是作甚,跟陛下抢人吗?”

周海心领神会:“老奴明白了,老奴这就安排人手,把钰王的动作捅出去,给他好好儿加把火。”

少年又问:“相王府那边损失了多少金梅?”

“折损了三人。”

周海谨慎地答道:“事发突然,除去白乙常年在外,白组其他三人都未能幸免。”

“金梅”是太子麾下的秘密组织。金梅又名黄素馨,也叫迎春花。

再严酷的寒冬也阻挡不了春天到来,冰霜必将消融,但留一枝春花。

少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黑漆漆的铁牌,放在手心里盘着玩儿:“相王案风头正劲,不得不防。”

“殿下放心,都处理过了,相王府的金梅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

几天以后。

小厨子抖动着从村里偷来的襦裙:“来,穿上它我们进城。”

小厮:“死也不穿。”

“你确实离死不远了。”

追杀不断的事实摆在面前,小厮再次被锤,默默服软。

男扮女装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十三岁的男孩体形颀长,削肩蜂腰,透出一股少年特有的轻盈。

靳县是金京西北方向上的一个小城镇,谈不上繁华,但该有的也都齐全,包括城门口新贴上的缉捕文书。

文书旁站着一个守卫,叫赵大志。

赵大志用忧郁的眼神注视着进出的人群,今儿太阳大,有些秋燥。赵大志此刻的心情不太好,有张脸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豆腐张家那个六七岁的小丫头,又白又嫩像块绢豆腐,让他时时有种冲动,想把她揉碎了捏出水儿来。

他得想个法子,把那丫头哄出来弄一下……

突然,赵大志一个激灵。

兴奋使他后背紧绷,像条立起来的毒蛇,目光牢牢锁住正前方。

进城的人群中有一双姐妹。高的身形苗条,时不时用衣袖掩着咳嗽,看来病得不轻。矮的穿着脏兮兮的对襟小袄,满面尘灰掩盖不住小巧精致的五官,眉眼娇憨。

衣着打扮像附近的村民。

赵大志板起脸,伸手一指:“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

……

距离城门百步设有值房。

今日当值的人不多,此刻都在城门站岗守卫,值房内空无一人。

“城东周大首饰店今早失窃,我看你们两个神情慌张形迹可疑,要搜一搜。”赵大志冷冷地道。

“可是大人,我们早上才打访贤村出来,还没进城呢。”小姑娘可怜巴巴的模样朝赵大志心火上浇了一瓢油。

“口说无凭,”赵大志虚张声势地指着大姑娘:“你!回去叫家里大人过来作证。”

又一指小的:“你!进来问话。”

小厨子极轻极快地说了声:“你先走”,跟在赵大志身后走进值房。门合上了。

“嗑哒。”

还上了门闩。

一切发生得太快,小厮还没反应过来,突兀地被遗弃在门外。

此刻四下无人,他转过街角就能轻易地混入人群,找到车马行。他们冒险进靳县,就是为了搞一匹马。

小厮却迈不动脚。

门吏兴奋的眼神泄露了不可告人的心思,有种龌龊昭然若揭。

小厨子会遇到什么?

小厮的手已经触到了门板。

门里忽然传来说话声——

赵大志:“家在何处?”

小厨子:“访贤村。”

赵大志:“同行者何人?”

小厨子:“我阿姐,不过她得了一种病,如果到处乱跑就会死得很快。”

小厮额角一抽:“……”

小厨子:“说起我们访贤村,大人你一定不知道,地下有宝物啊!有人挖山芋……几锄头下去,厉害了!挖出拳头那么大一颗夜明珠!于是他就把整块地里的山芋都刨出来,你猜结果怎么着?”

“结果他冬天就没有山芋吃了哈哈哈哈哈。”

赵大志:“?”

“还有啊,我家隔壁住着一个喜欢赌钱的婆婆,她姓庄,所以每次都买庄赢,于是她输掉了祖产。”

赵大志:“?”

小厨子:“实不相瞒,大人……”

小厮倒退几步,眼皮乱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孩子有一种本事,能随时随地让人崩溃。或许……以她的机灵能够应付?

小厮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犹豫了一下。

机不可失,走不走?

哐!!

房内骤然发出一声闷响。

小厮心里一颤,拎起裙子箭步上前一顿猛踹。门闩断裂,门开了。

小厮看清里边的情形,面色冷了下来。

对襟小袄扔在地上,小厨子身上亵衣也被撕破,露出最里面织锦的两当。她两手捂紧胸口,模样狼狈,又是可笑又是可怜,神色却很冷静。

地中间倒着一个束腰圆凳。

这一瞬间,震惊甚至压倒了愤怒。

原来小厨子所有那些扯淡,只是要让小厮听见,告诉他她没事。

没事儿,你安心先走。

他只当她胡搅蛮缠,甚至差点走掉。怎知欢快的表象下危机重重,怎知她忍辱负重,步履维艰。

小厮眸色变得深沉。

他的手拢进袖中。

……

赵大志微微喘息,背上起了一层兴奋的薄汗,他非常喜欢这种猫抓耗子的把戏。小姑娘虽然有点儿话唠,近看更觉面容精致无瑕,把豆腐张的女儿直接秒成豆腐渣。

一声巨响,有人破门而入。

赵大志浑身一哆嗦,差点吓萎掉,太突然了!没等他看清来人,小姑娘已经扑了上去。

“阿姐!我和大人正在玩游戏呀!”

小姑娘扑进姐姐怀里,咯咯乱笑。她小小的身躯压紧小厮的胳膊,压住他袖中的尖刀,清澈的眼睛里含着警告:不能动手!闹起来就走不了了!

小厮垂下头,视线里是女孩子裹胸的织锦两当,白绫红里绣着朵小花。

他立刻错开眼看向赵大志。

赵大志恼羞成怒,毫不掩饰内心杀机。这个不知死活的小贱人!敢坏他好事!

小厮缓缓推开小厨子,心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他其实也不想善了,他想杀人。

就在这微妙的一刻,一个声音没好气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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