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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鱼,你这是要跟老子过不去?”赵大志冷冷地问。

一个胡子拉碴的青年背靠门板,不耐烦地瞪眼往里看:嗬!小姑娘衣不蔽体,大姑娘一脸凶相。

青年没好气地骂道:“都给我滚,老子现在脑壳疼!要睡觉!”

小姑娘立马嗳了一声,将衣服捡起穿好整理妥当,不羞不臊,临走还对赵大志摆摆手。

“大人,咱们下次再玩啊——”

尾音婉转,拖得很长很长。

“我呸!”

赵大志恨恨啐了口唾沫。煮熟的鸭子竟然飞走了,他恶毒地瞄着倒头就睡的青年,眼角细纹抖了抖,终于没说什么。

老鱼他惹不起。

这个老兵油子手上有些真功夫,深得城门校尉器重。赵大志再不服也只能憋着。

……

北魏都城,盛乐。

一只灰仆仆的小鸟合拢双翅,落在女官小臂上。

旁边一个年幼的小宫女好奇地说道:“姑姑,什么鸟竟这样丑?”

女官从鸟腿上解下一枚小小的铜管,一面答道:“此鸟名叫江南燕,极擅辨别方向,用来传递消息最好不过。”

小宫女再问:“送信怎么不用鸽子?”

女官将铜管放进雕虎豹纹的黄花梨木匣,笑道:“江南燕速度更胜鹰隼,又岂是鸽子那等俗物可比。”

她手捧信匣朗声问道:“陛下现在何处?”

俗话说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赤红色的火舌不停翻滚着,空气中热浪蒸腾。幽暗的室内随着火光明灭不定,映出炉旁人的身影。

这人熟练地夹出炉中一块烧得通红的铁丕,置于齐腰高的桩上,双手握紧一柄大铁锤,毫不犹豫地一锤锤落下。

轰!轰!

星花飞溅。

反复轮锤数十下后,这人迅速夹起被打得扁平铁丕丢入炉旁的水池,池水翻腾,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这人丢下铁钳拍拍手,推门走了出来。

合体紧身的素色祈裥裙,腰间束着玉色帛带,宽大的袖管用丝带绑住,乌黑的秀发梳成一条长长的蝎子辫垂在脑后。

鬓角湿漉,眸光清亮。

这人竟是个美貌女子。

“陛下,有密信到。”

女官伏在美貌女子脚边,毕恭毕敬地呈上。密信只有一句话:“相王薨,阖府皆卒于火箭。”

女帝只略一扫,伸手示意继续。宫女动作轻柔地为她除下汗湿的衣袍,在热汤中洒下香药。丁香沉香青木香,真珠玉屑芙蓉花。

宫女将干净的木槿叶绞碎包进纱布,在温水中搓揉出泡沫,再打散女帝的发辫,掬起泡沫细细清洗。一切梳理完毕后,她们悄悄退下。

一室静谧,女帝缓缓闭上双目,整个人沉入温热的香汤中。

相王已死!

相王已死的消息迅速传开,这座压得北魏喘不过气来的大山终于崩了。天佑大北魏!请战的奏折像数不清的雪片一样递进了无极宫。

“整军点将,随时备战!”

女帝清越的声音穿透无极宫,宣告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

……

一个时辰后,两个风采翩翩的少年郎走出福盛客栈,来到车马行。

“这匹一看就不行,毛色不好,黑马容易中暑。”

“这匹也不行,马蹄不正说明下盘不稳。”

“还有这匹,马屁股一高一低,不是没发育好就是以前受过伤,不行不行。”

小厮头摇得像拨浪鼓。

车马行的伙计不服气了:“客官且看这匹点子青马如何?大马骑头高,好马不用挑,前肢着地稳,后肢发力猛……”

小厮打断他的话:“怎么卖?”

“一百两。”

“太贵了,不行不行。”

伙计气得撸起袖子就要上来打架,小厨子赶紧喊道:“三十两!买了!”

买完马下一桩大事是去吃汤饼。

客栈斜对面就有家汤饼店,沸油的香味飘出老远,专门往人鼻孔里钻,简直防不胜防。小厮要了炒鸡汤饼,小厨子点的是插肉汤饼。

碗比脸大。小厨子扑哧扑哧吹着骨汤的热气,一会儿碗就见了底。她探头过来问:“这家炒鸡炒的还行吗?”

小厮乐了,孩子是真喜欢吃汤饼。

他把碗推过去:“你尝尝。”

尝就尝,小厨子抱着碗吃着鸡,耳听小厮说:“吃完你先回客栈睡觉,记得叫小二帮忙喂马,不要草料要豆子。我出去一趟。”

“你去干什么?”

“买东西。”

“买什么东西?为什么刚才路上不买?你是不是在撒谎?是不是要去见别人?不会不回来了吧?”

小厮:“??”

小厨子咽下最后一口汤,慢悠悠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么问?”

我不是!我没有!

小厮走出汤饼店。天刚刚擦黑,城中灯火次第点燃,街边窗扉一扇扇亮起。小厮的背影眼看要模糊在暮色里。

“喂!”小厨子突然喊了一嗓子。

小厮站住,回头望过来。

小厨子没说话,只用力挥了挥手。不会真不回来吧?她想。

……

赵大志在孙麻子的小酒坊喝了不少散酒。

散酒嘛,味道都差不多,大家骂起娘来也差不多:“孙麻子这老阉货!马尿都比这玩意儿好喝!”

难喝也要喝,不灌醉自己赵大志咽不下这口气。他凸着血红的眼睛,手在脖颈处狠狠比了个杀,老鱼,给我等着!

赵大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浑然不知身后多出一个可疑的影子。

他更想不到,今夜还有另一份要命的惊喜,在前头等着他。

油驼巷快到了。

赵大志家在巷子尽头,房前种了一株粗大的老槐树。槐乃木中之鬼,槐树顶上坐着一个鬼娃娃似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两条腿在空中荡呀荡。一粒豆大的小药丸在她右手中抛起来,落下去,抛起来,落下去……

忽然,她若有所觉地朝巷口方向望去,似乎愣了一愣,然后抿起唇角笑了。

一笑驱散了小脸上的阴狠,尚未长开的五官隐约透出慑人的艳光。

“他来了,我就不跟你玩啦——”尾音轻而婉转,拖得很长很长。

……

哒哒。哒哒。

赵大志在迷糊的睡梦中被吵醒,劣酒后劲大,他一时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有人在敲门。

“谁?”

一片寂静。

“谁在外面?!”赵大志提高了嗓门。

依然没有回答。

敲门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不疾不徐地扣着。哒哒。哒哒。

酒壮怂人胆,赵大志光棍一条家徒四壁,倒也没在怕的。他晕呼呼地爬起来,左手提起个矮凳,右手一把拉开了门。

刀光乍起。

就像一抹落在这小院里的月色。

赵大志至死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头颅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滚,身躯才开始向后仰倒。一个影子闪进来,抵住赵大志的无头尸,顺手带上了房门。

周围悄无声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本侠士现下就要取你的狗命啦!取你狗命的原因如下……”说书人讲故事才掰扯对错,交待前因后果。

小厮觉得,让敌人死绝死透之前,聊一个字儿都是多余的。

……

小孩儿的睡脸为什么是圆鼓鼓的?大约就是为了让人心软。

小厮老父亲一样给掖了被角,拿熟睡的小厨子自娱自乐:“叫爹!”

没人理他。

小厮不依不饶地去戳小厨子的脑门儿,手指伸到半空顿了一下。

脑海里突然浮现一朵小花,绣在织锦两当上,白绫红里。他火烫似的收手,吹了灯,扑倒在铺盖卷上,不知为什么心跳有点快。

夜好静,静得仿佛夜晚本身都睡着了,只有星斗微光闪烁,交织如图。

小厮眼前渐渐浮现出另一张图来——那是南魏的舆地里程图。

舆图是权力的象征。谁拥有了舆图,谁就能以“神之视角”俯察这片土地,山河大川不再虚无缥缈,万里疆域近在眼前。广袤的土地可以在桌案上徐徐展开,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然而……

“看舆图是皇帝大臣才干的事,我学这个干甚么?”年幼的他曾经疑惑地问相王。

王爷当时说什么来着?

小厮翻个身,沉沉睡去。

……

南魏。

户部尚书谭朋生为人极其吝啬,同僚们私下议论说他一个五铢钱轧在屁股里,能从金京夹到武陵。

有这样一位貔貅附体的户部尚书精打细算,皇帝私底下其实是很满意的。谭朋生深得帝心,各部官员愈发要不到钱,气愤地给这位谭尚书起了个绰号,“谈不拢”。

谈不拢大人今日却格外谈得拢。

“并州遭遇蝗灾,知府李阮是自己人,调剂余缺时可以帮上一把。”

“是是是。”

“吏部侍郎出缺,孤希望季秋补职。对手庄氏正好有件侵吞田地的案子,敲打敲打他。”

“是是是。”

“矗州今年入冬早,早赡军输。”

“是是是。”

“司马御史那事,还需再抻他一抻。”

“是是是。”

叙完政事,谈不拢大人抬起头,见太子殿下眉尖似蹙非蹙,薄唇紧抿,神态与先皇后魏氏如出一辙。

谈不拢眼眶微热,忍不住道:“钰王贪功冒进,这次私调血甲军,插手相王案,殊不知二者皆犯了陛下大忌。今日血甲军换将,钰王闭门思过,拓跋皇后直接气厥过去了,可真是大快人心。”

少年不甚在意,笑了笑反而说起另一椿事:“孤担心的是武陵关。”

谈不拢问:“殿下担心相王死后,北魏会有动作?”

少年对周海道:“备份重礼给郭襄山大将军,想必他很快便有封赏。”

周海笑道:“郭将军要大喜喽。”

少年摇头:“不,郭将军这次怕是喜忧参半。”

辞别太子,谭朋生乘坐一辆最不起眼的清油马车,从后门悄悄离开了聚义兴米行。

……

一支商队踏着露水第一拨出城,马蹄得得,把靳县抛在了身后。

这支队伍由散户组成。打头是五六个风腿铺的汉子,去并州送货。金京风腿驰名全国,秋风一吹,腊肉特有的咸鲜味四处飘香。

接着是几个毛皮商人,听口音像矗州人氏,如今赶着空车正要归去。

再下来是辆皂青车帷的榆木马车,赶车老头将鞭花甩得噼啪作响。车里是一位去并州投亲的小姐,和她的婢女。

马车后另有一辆牛车,装着小姐的家当。

牛屁股后面缀着匹大青马,马上骑着一大一小两位公子。败家子嘛,不是,富家子嘛,出来游山玩水很常见。

“这速度……好像不太行啊?”

小厨子不满地问。她此刻作男装打扮,头戴漆纱笼冠,身穿白色袍襦,好一个眉目如画,唇似点绛的富贵小公子……安能辨我是厨子?

昨夜,那幅巨大的舆地里程图点醒了小厮:不能再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他必须利用脑海中的舆图,找出一条最佳线路。

大青马跑得再快,也跑不过皇帝的血甲军,不如养精蓄锐保持状态。

不过,孩子显然想飙马……小厮低头看看这张跃跃欲试的小脸,收紧手臂。

“坐稳了。”

大青马突然嘶鸣一声,像一道淡青的闪电,沿着笔直的大路撒腿狂奔。

把商队其他人吓了一跳。

“这些放浪形骸的富家子!”

“哎我说公子!你们怎么先走啦?”

身后喊叫纷纷响起。

小厮也不回地挥手:“大道朝天,各位前路再见!”

……

投亲的徐家小姐掀起车帘一角,身旁婢女尖酸地说:“这些士族真张狂,一个个的眼睛长在头顶上。”

士族?

徐小姐心中微微一动。

她是商户之女,上九流最末为商,这个出身是她的一块心病,是她日思夜想渴望改变的现实。

徐小姐远望绝尘而去的少年郎,柔声道:“也不能一概而论,我倒觉得这位公子是个温柔的人,瞧他对弟弟多好。”

“哟呼哟呼——”

小厨子快活的欢叫远远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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