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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季山鸡喜欢在接近水源的地方活动觅食。

“谷谷谷谷……”急促的叫声让玄邃不由眼睛一亮,不多时,就见他捏着两只山鸡的脖子回来。

他是这山里的王者。

弗蓝闭目养神,懒得看。

玄邃转到远处的山石后,贤惠地杀鸡。如今抓杀洗烧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儿,只有吃是两个人。

烤鸡香气实在勾人,弗蓝想装睡都不行,她睁眼看着玄遂欢快地翻转山鸡的背影,精致的五官透出一丝狠戾。

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一颗豆大的小药丸。

“醒了?吃鸡。”

玄邃听到身后响动,转过头来道。两只翅膀焦黑的烤鸡终于制作完成了。

最精华的部位烤成了这样,弗蓝不能忍:“这俩鸡是玩火了吗?”

玄邃干笑几声试图打岔:“说到鸡翅,记得小时候初到金京,看见小牡丹的烤鸡翅馋的不行,可一两银子一对太贵了,一两银子能买好几只鸡呢。我娘不肯买,我就在小牡丹门前躺下撒泼打滚,最后惊动了王爷,买了一对给我。”

“好吃吗?”

弗蓝好奇。

“人间极品,听说小牡丹鸡翅都是活剪的,专门有个老婆婆,拿着把特别大的剪刀,抓起一只活鸡咔嚓咔嚓两下……直接剪掉那种。”

听着都疼。

弗蓝呲了一下牙,情不自禁地道:“改天要去吃一下。”

“你听话,改天就带你去。”

弗蓝对这种糊弄孩子的行为嗤之以鼻:“听话吗?听话。听话咱不吃……”

不都是这种套路么?

玄邃给逗乐了,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快吃。”

弗蓝撕下一个鸡腿慢慢嚼着,凌乱的头发丝儿被风吹到鸡腿上,一起吃进嘴里。

玄邃叹了口气,站起来。

弗蓝警惕地回头。

玄邃用手拧住她的脑袋,不让回头:“别动。”

修长的手指仿佛梳子,穿过孩子披垂下来凌乱打结的乌发,捡掉发间的草叶碎屑,耐心理顺。小冠早不知道掉在哪儿,玄邃顿了一下,拙劣地结出一条长长的发辫,撕下一角衣襟绑了。

“……”

弗蓝垂着肩,任由玄邃偶尔扯断发丝,揪疼头皮,难得顺毛一言不发。

泥猴儿还是那个泥猴儿,但至少头脸齐整了。玄邃满意地抓起另一只烤鸡,一口咬下去自己也很嫌弃自己。

弗蓝慢慢撕咬着腿肉,脑中回响起血甲军濒死的惨叫,他们被什么遮住了双眼?轻易将自己送进了死地。

吃下去之前你很难猜透,眼前的究竟是食?还是饵?

“吃不下了。”

可能这人的手艺实在难以下咽,弗蓝少见地只吃了半个腿,把剩下的递给他。

玄邃来者不拒,风卷残云般吃下去,拍拍肚子舒服地叹道:“太饱了。”

弗蓝托着腮,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审视着他。玄邃终于发觉,纳闷地问:“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样?”

“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

弗蓝一字一顿认真地道。

“……”

横公大人再也坐不住,猛地从树上站起来。

上一刻还好好地吃鸡聊天,怎么下一刻那小子就哇哇吐血了呢?我他婆的,这两个糟心孩子也太难搞了!

横公大人眯起眼,那小子是女帝陛下要的人,他不能死。

“咳咳……咳……”

玄邃已经没有起身的力气,一边吐血一边剧烈咳嗽:“你给我吃了……什么?”

弗蓝退后两步,像怕他吐血弄污了鞋屐。

小公子的鞋样色彩鲜亮,金箔剪成花纹缝缀在鞋帮上。“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曾经那样考究的鞋屐,如今却已破烂不堪。

恰似二人之间的信任。

“这个药,叫无常杀鬼丸。”

弗蓝大剌剌地从玄邃腰间抽出薄刀:“看在半只鸡腿儿的份上给你个痛快。”

手起刀落。

一缕劲风突然袭来,“叮”地一响刀被荡开,弗蓝头也不回立马跃起,就地一滚,一个人影出现在濒死的玄邃身旁。

此人身法快而诡异,是登峰造极的高手。

弗蓝来不及多想,将手中薄刀用力朝他掷出。

来人冷哼一声,浑不在意地徒手去接——竟接了一个空?

刀在半空划出一道向下的轨迹,擦着地面击中躺着的玄邃。横公大人心中一惊,好个狡诈的小狐狸,她的目标竟然仍是杀死玄邃!

横公大人急忙低头去察看玄邃。就在此时,异变突生,奄奄一息的玄邃突然睁眼,眸中精光闪烁,哪有半分虚弱的样子。

薄刀准确地契入玄邃身体与地面之间的缝隙,毫发不伤。

弗蓝本就是递刀。

刀光倏忽一亮,架上了横公大人的颈项。

“什么人?”

横公大人一怔,片刻之后恍然大悟:他这是被孩子发现了。人家唱了这出双簧好戏,就是为了诱他现身。

靠近一闻就知道,这小子刚才吐的全是鸡血。

以玄邃现在的身手还拿不住横公大人,但横公大人没有出手,反而一拍膝盖愉快地大笑起来。

玄邃也认出眼前这个袒衣露怀的,正是在周庄对他的薄刀感兴趣的男人,看来似乎没什么恶意。

玄邃手底却不松懈,沉声追问:“尊驾到底是何人?”

……

“莲西。”

秀美的少年手握书卷倚在榻上,闲闲叫了一声。

榻边放着一小碟未动过的花生酥。

“奴婢在。”应答的侍女头梳高髻鬓贴花钿,眉目细长如画,十分美丽。

莲西也是金梅的一员,她负责伺候太子日常的起居,同时贴身护卫。

“可见过一枚黑铁牌子?”

莲西侧头想了一想道:“敢问殿下,上面是否有个兽头?”

太子挑起眉毛,等待下文。

莲西笑道:“想起来了,先前殿下跟谭大人议事,案卷摊了满桌子,奴婢把它收在外间的架子上了。”

“去拿。”

少年丢下书卷抬起眼:“以后不要动它。”

莲西立刻跪下请罪,嘴上说道:“请殿下恕罪,是奴婢僭越了,奴婢马上去取回来。”

她心里却有些不服气,不就是块粗劣的破铁牌子?两尺多高的牛血红珊瑚树价值千金,她前日失手摔碎了,殿下眉头都没皱一下。

莲西无疑是美丽的,美人儿总有些恃宠而骄的小自信。

“花生酥以后不要了,味道不对。”

少年继续读书,抛出一句。

莲西心一疼。这一小碟花生酥是她软磨硬泡求着厨娘,指尖都磨破了才学会,特地做给太子殿下的。

这半年殿下外出时,偶尔会带一小包花生酥回来。莲西几番打听都问不出是哪家铺子的,心里不免打个突儿,该不会是哪个野狐媚子在勾搭殿下吧?

莲西年方十四,已经在殿下身边跟了五年,妃字儿她不敢觊觎,但殿下若是要个暖床的身边人儿,她一定要争一争。

“……”

少年的视线掠过塌边那一小碟花生酥,仿佛又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哼着小曲儿在厨房忙碌。捣臼用力捣碎花生,打和蛋液猪油,筛面粉揉面团,搓圆按扁。

明明做法也没什么特别,偏偏味道就不一样,越吃不到,滋味儿越难忘。

二十三岁最后一个晚上,他在空宅的院子里观星,并不太相信随梅大师的话。

直到天空毫无预兆地爆发出耀眼的白光,一道撕裂穹窿的闪电劈中了院子里几人合抱粗的桑枣树。像一道突然降临的天罚,天没有落一滴雨,震耳欲聋的旱雷声中,被劈断的大树朝惊呆的太子轰然倒下来。

那是他第一次隐约感到有“天意”这种东西存在。

茂盛的枝叶间忽然窜出一个人影,千钧一发之际将太子扑倒,两人滚成一堆。

一声巨响,烟尘四起。

那人从太子身上爬起来,抹了把脸,悻悻地道:“……偷个枣儿而已……至于天打雷劈吗?!”

随梅大师绝对想不到,太子殿下的贵人竟然是一个偷枣子的小厨娘。

……

“陛下!陛下!渔儿来啦!”

一个旋风般的身影鸡飞狗跳地刮了过来,一路撞翻花盆推倒连屏,引得宫女们惊呼连连。

“嘘!”

女官青花急急迎出来,示意来者噤声:“陛下正小憩。”

来人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蜚襳垂髾,对襟直领的碧色衣裙,腰部缀有鹅黄色的纤纤长带,走动起来格外飘逸。

她咯咯笑着,挽住青花的手臂甜甜唤了声:“青姨。”

青花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就知道是你这拆家的狗子。”

这便是横公大人的爱女,横公姑娘。

“进来罢。”女帝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呀,陛下醒了。”

横公姑娘在女帝面前收敛得多,老老实实跪着答话,只有骨碌碌转动的眼珠子泄露了胆大包天的本色。

“陛下真让渔儿出宫?”

“去告诉你爹那个懒货,他太慢了。”

“谨遵陛下圣意……陛下,他这次是去干什么的?”

瑶姬命女官青花将紫檀炕桌上的小匣子交给横公渔儿,示意她打开。

匣子里是一架巴掌大小极其精巧的弩机,另有十余根细如牛毛的长针,若不是寒光闪烁,肉眼几乎难以分辨。

横公渔儿大喜。

女帝除了会治国,在冶金之道上更是受之于天的不世奇才。她极少亲手打造兵械,每一件作品都堪称传奇。

女帝是看着横公渔儿从小长大的,太了解这个风风火火的丫头。身高是有了,心智却没跟上。

“这架春雨你拿着,万事小心,切莫冲动。替朕带一个人回来。”

……

“咱家来自王臣铁匠铺。”

横公大人一句话彻底打消了玄邃的疑虑。

王臣铁匠铺?

那正是玄遂要去北魏小镇莫卧寻找的最终目标,是王爷口中可以绝对信赖的对象。

“家主收到了相王罹难的消息,派我来接应你。”

玄邃收刀,施礼。

“所以你要杀我?”弗蓝退开几步冷不防问道:“怕我知道你们的秘密?”

横公大人坦荡荡地两手一摊,默认了这个答案。

弗蓝立刻握紧手中的弩机,对准横公大人的头部。即便是困兽,她也要斗上一斗。

玄邃像一个有些头疼的猫主人,过来捞起发怒炸毛的弗蓝,拥在怀里,在孩子后心安抚地轻轻拍着。

他的胸口顶着弗蓝的弩机。

在马婆岭的悬崖上,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或许是那朵绣在织锦两当上的小花……或许是那根抵住血八咽喉的长钗……或许是坠马失明时,趁他睡着偷偷按摩他头部的小手……

就像仇人中一定有人刺出第一刀一样。总有人愿意为相互的信赖洒下第一抔土。

弗蓝同样选择了信赖玄邃,将鬃熊中箭如实相告。她说:弩机射出的箭刺不到那样深,怕是高手的暗劲。

玄邃握着她的双肩,轻而坚定地道:“别闹,一起走。”

两人这么近距离面对面还是第一次。玄邃忽然发现弗蓝下唇正中有一个小黑点,那是一粒极小极小的痣。

仿佛刚刚偷吃了黑芝麻。

又像一粒微尘。

让人有种替她抹去的冲动。

唇上微尘一动,弗蓝说道:“你的话算不算数?你又打不过他。”

玄邃打肿脸充胖子道:“我那是相信他……好吧,应该说王爷相信他们。”

唇上微尘又一动,弗蓝撇撇嘴,咽下了要说的话。

不过她的意思清清楚楚写在脸上——王爷的眼光可不怎么靠谱啊。

玄邃摸摸鼻子,假装望天。

……

有了横公大人带,玄邃的逃亡之路顺畅得只能用舞弊二字来形容。

最近玄邃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这是一个充满人情的世间。”在遇到横公大人之前,他会在人情后面加上“冷暖”二字。

总算出了隆中山,三人拿着横公大人搞来的假路引,长驱直入龙口城。

城中到处栽种着梅花,沁人心脾。其中便有相王最喜欢的铁骨红。

铁骨铮铮热血红。

玄邃猛地回过头来,街上人来人往,商铺一间接着一间,叫卖声此起彼伏,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一切都没什么异常,刚才那道让他不舒服的目光不见了。

横公大人一边疾走一边道:“别找了,人有两个,都已经走了。”

玄邃不满地道:“是不是你的易容术太滥,一下子就暴露了?”

横公大人:“我这么霸气威猛英武不凡,山河落心胸的旷世奇男子,易容水平怎么可能会差到暴?”

玄邃连白眼都懒得翻给他。

“马市到了。”

横公大人急吼拉吼地冲进马市,一路打鸡骂狗,毫无前辈风范。

他不急也不行了,昨日江南燕送来了言青花给他的消息,纸条上画着一尾红色鲤鱼。

渔儿来了?

横公鱼是神话传说中的异兽,生于石湖,形如赤鲤,昼在水中,夜化为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

横公渔儿人如其名,是个说不怕骂不怕打不怕罚不怕的小怪物。

想到她正在赶来的路上,横公大人觉得今年真是晦气,命里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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