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轰隆——隆隆!!”
第一声惊雷终于滚落。
瓢泼般的大雨浇下,虽然只有未时,天色却已经全黑了。
白昼如夜。
翻雪楼内也黯淡下来,婢女们按照事先安排熄灭了大部分的烛火,仅留下角落里的几盏大烛台。
楼内陷入一片黑暗。
场中隐隐有些骚动。
几个年幼些的小姐害怕地扎进嬷嬷怀里,急声追问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婢女上来缓声安抚:“小姐们莫要惊怕,这是白纻舞的最后一部分,夜白纻。”
歌女婉转缱绻的声音响起,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秦筝齐瑟燕赵女,一朝得意心相许。明月如规方袭予,夜长未央歌白纻……”
至此,筝、瑟、笙、竽,所有伴奏全部停下。
头顶上另一个女声遥遥清唱:
“……翡翠羣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
所有人都被这个突然从上方传来的声音吸引,不约而同地仰面,望向头顶的藻井。
不知何时,六层回廊的窗上挂起了一盏又一盏青瓷防风灯,将藻井的上部照亮。
空中有人在荡秋千。
与场中舞姬们的装扮不同,高处的人身披轻纱,脚踏长长的白色绸带,舞衣舞鞋上缀满细碎水晶,恍若流芳散雪,在半空中熠熠生辉。
歌毕,余音犹存。
在众人的目光中,那人突然毫无征兆地一跃而下,长长的飘带随风舞动,恍如飞天仙子。
下方一片惊呼。
小姐们纷纷捂住眼睛,生怕会有血溅五步的场面。
当然并没有,大厅的烛火在这时重新点亮,悠扬的器乐再度响起。
原来那飞天的手臂、腰部都被绸带缠住,几根长长的白练自六楼窗口垂下,距离地面大约一丈之遥。
扮演飞天的女子脚踏白练,双臂侧举结成手印,妙目微阖,保持舞姿一动不动。
藻井中忽然落下铺天盖地的花瓣雨……
洋洋洒洒,美仑美奂。
“好!”唐今生高声赞道。
在他的带领下,一众年轻公子纷纷拍案叫绝。
飞天轻盈地跃下白练,加入重新出场的舞姬,开始表演夜白纻剩余的舞蹈部分。最后这段节奏达到了高潮,步法和动作都十分迅疾,终于在一声重鼓后,彻底结束。
表演过后,姑娘们依照惯例向贵人们敬酒。
飞天手托玉盘,走起路来婀娜多姿,有一种临风欲飞的优雅。
唐今生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跟随她,来到护国公世子面前。
世子安坐如山,身后站着两名护卫。
唐今生隐约感觉哪里有些怪异,又说不上来。
飞天站定,却不忙敬酒,先唱了一段民间小曲儿。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每唱一愿,她便提壶倒一杯酒,小曲儿唱毕,玉盘中整整齐齐排了三个玉杯。
酒倒得颇有技巧,倒足十分,杯沿突起微微颤动。
飞天双手将玉盘前推,曼声道:“这是春归楼独有的美酒,蒲桃千日醉,希望世子喜欢。”
这样美的女子,这样动人的小曲儿和祝词,但凡是个男人谁忍心拒绝?
郭丹岩起身。
“姑娘芳讳是?”
“如侬。”
郭丹岩拿起一个玉杯。
许如侬不自觉屏住呼吸,就连唐今生心跳都有些急促,成了?
郭丹岩与许如侬擦身而过,去到太子席前举杯奉上,朗声道:
“天尊地卑,君臣有别,丹岩不敢犯僭越之诛,太子殿下先请。”
许如侬心里咯噔一下。
事情要糟。
她不敢打听所谓的元仙丹究竟是什么东西,世子毕竟只是一个外臣,太子却是储君。
谋害储君,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太子微微一笑:“素闻卫国公尽忠孝廉,果不其然。可惜孤自幼不擅饮酒,便以茶汤代之,陪世子这杯。”
说完,果然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碗,示意郭丹岩共饮。
郭丹岩再次举起酒杯。
许如侬心下微微一松。
连唐今生也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钰王这些年多次试探太子,可太子就像一潭死水,无论扔什么进去都打不起水花,所以也摸不清深浅。
郭丹岩将酒泼洒在地上。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的声音。
冒犯储君属大不敬之罪,追究起来可以问斩。
周海斥道:“尔敢!”
太子倒没发作,略感疑惑地问:“世子此举何意?”
郭丹岩坦然道:“奠酒以祭先皇后。”
先皇后!先皇后!先皇后!
短短三个字,因为太过震撼而在众人耳廓中反复嗡鸣。整座翻雪楼因为这句话噤若寒蝉。拓跋皇后在上,谁敢随便提起先皇后魏氏,岚川公主?
“……”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太子起身也将茶汤泼洒在地上,对郭丹岩微微额首:“多谢世子,有心了。”
第一杯蒲桃千日醉兜兜转转,到底落了个空。
郭丹岩回到许如侬面前,端起第二杯。
许如侬的笑容有一丝尴尬,她预感到这第二杯酒恐怕也不会太顺利。
好的不灵坏的灵。
郭丹岩果然端着第二杯酒,走到了钰王门口。
钰王面色十分难看,郭丹岩故意提起魏皇后,等于当众抽了拓跋家的脸,不疼,但屈辱是火辣辣的。
“天尊地卑,君臣有别,丹岩不敢犯僭越之诛,钰王殿下先请。”
——他连说辞都懒得换一下。
这里的君臣指的却是太子和钰王,正好戳在钰王最忌讳的点上。钰王眯起眼,看着郭丹岩手中的酒杯。
那杯酒里有什么他最清楚。
元仙丹,是一个叫巢元的舍客献给拓跋家的秘药。用温酒送服,会让人产生飘飘欲仙的幻觉,服食者精神亢奋,力大无穷,能在短时间内激发身体的潜力。
但这种药极易上瘾,所含毒性使人暴躁易怒,产生幻觉,长期服用会导致内脏溃烂、丧失生育能力、甚至夭死。
元仙丹是拓跋家最重要的机密,是拓跋家控制其他同僚的主要手腕。
钰王也想借元仙丹控制护国公世子。此事唯有唐今生他们几个最亲近的心腹知道。
唐今生……钰王念及此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寻找,想叫他解围。
唐今生不见了。
钰王心中腾地蹿起一股邪火,他不是不知道,拓跋氏如何与别的门阀利益交换,纵容后宫生出那些与他争夺皇位的小崽子。
他也不是不知道,拓跋皇后常年服食那些养阴助孕的药丸,日思夜想再添个儿子。
有谁一心一意围绕他呢?
如今连唐今生都关键时刻掉链子,指望不上。
钰王冷笑一声,接过郭丹岩手中酒杯。
“……”
唐今生脑袋晕晕糊糊,隐约听到仙乐传来,天上有金色的云气缭绕,云气散开,一群赤足彩衣的飞天凌空起舞。
领头的飞天身披轻纱,手臂缚有数条长长的玉色飘带,佩玉环缀明珠,回首一笑极是美艳,眉眼依稀是许如侬的模样。
“如侬?”
唐今生肖想许如侬已经很久,无奈有钰王压着,一直不敢表露。
他拔脚追了上去。
腿脚不知为何有些不听使唤,跌跌撞撞中,一个念头突然闪电般击中他,他想到世子哪里不对劲了!
是护卫。
世子身后多出了一个护卫。
这个念头就像春风吹皱池水般一闪即逝。唐今生的神思再度恍惚起来。
钰王抬手举杯,也将酒泼在地上。
郭丹岩:“殿下此举何意?”
钰王冷冷地道:“本王敬天地君亲师。”
莲西噗一声差点笑出来。
周海赶紧挪动半步挡住她,这丫头越大越俏,也越来越没规矩。
回头得敲打她一下。
许如侬咬咬牙,托着玉盘过来伏在郭丹岩脚下,仰起小脸,楚楚可怜地道:“世子……请。”
总不信你还能泼酒祭谁。
郭丹岩笑眯眯地觑着最后一杯,却不动手。
他扭头喝了一声:“监酒官何在?”
一名酒吏应声而出,毕恭毕敬地道:“小人在。”
郭丹岩:“拿我的酒筹筒来。”
酒吏抱来一个红酸枝的酒筹筒,里面插着满满当当的越王竹酒筹。酒吏点清后报数:“一百九十一支。”
南魏正式的筵宴,都会配备酒监、酒吏、酒令等礼官。他们负责纠察酒宴秩序,同时用筹子为各位贵人计数。
每一支竹筹,代表一杯酒。
郭丹岩问酒吏:“可有人比我筹数多?”
“……禀世子,没有。”
不用细数也知道没有。
余人的酒筹筒都稀稀拉拉,最多的也不过三五十支。钰王的酒筹筒尚不足小半。太子的酒筹筒干脆是空的。
先前不要脸的车轮战大家都看在眼里,此刻挑明,连屏风后的小姐们都觉得脸上无光。
许如侬知道,任务失败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唐公子岂会饶过她?不过……她有些自嘲地想,成功了可能也会被灭口罢?
对她来讲,今日成败都是死局。
许如侬凄然一笑,站起身来。她伸手去拿世子手中的酒杯。这杯毒酒,就让她自斟自饮好了。
世子却不松手。
许如侬抬眼看去,有一刹那,她迷失在那双美得摄人魂魄的眼睛里,略一迟疑,酒杯已经被郭丹岩夺走了。
最后一杯蒲桃千日醉,依旧泼在了地上。
郭丹岩将空杯塞到许如侬手中,宣布道:“陛下有训,无彝酒禁沉湎,丹岩已领略了各位好意,今日到此为止吧。”
钰王眼里的怒火几乎喷出来,许如侬这个赔钱货!他要叫唐今生剥了她的皮来做灯笼——
唐今生怎么还不回来?
他到底死哪儿去了?!
……
陈良荻摘掉鼻孔里塞的干小枣,用澡豆仔细净了手,又熏了香,这才出了厕门。
不料兜头听到禁军大统领冯弈洲的声音:“风驰雨骤,注意台基面警戒!”
陈良荻面孔一热,急忙退避,生怕被冯大统领撞到自己如厕。
她不要面子的吗。
这一退,便退到一个门洞前。陈良荻好奇地探头去看,里面原来是楼梯。楼梯夹在中空的双层墙壁中间,一侧是翻雪楼的外墙,另一层内墙构成大厅和藻井。
楼上有什么?
陈良荻抿嘴想了一下,爹爹不晓得放了什么在七楼,十有八九是娘的遗物。要不要上去瞧瞧呢?
她犹豫地伸出脚,踩了踩第一级台阶。
“小姐!”
陈良荻吓得一哆嗦,回头发现是自己的婢女金穗,不禁拍了拍胸口,嗔怪道:“险些给你吓死。”
金穗吐吐舌头:“一眨眼就不见了小姐,奴婢也险些吓死了。”
陈良荻低声问:“冯大统领走远了吗?”
金穗笑道:“是。奴婢瞧见大统领带着几个禁军出去了,像一群落汤鸡。”
陈良荻情不自禁道:“他怎么不留下避避雨呢?”
金穗感到很奇怪:“禁军都来避雨外面谁守着?”
陈良荻翻个白眼儿心道:我恨这丫头是块木头。
“小姐,我们快些回去吧,酒宴就要结束了。”
……
早晨明明天气晴好,酒宴结束时却大雨滂沱。风一阵紧过一阵,像千军万马嚎叫着要把整座翻雪楼掀起来。
金京似乎在以一场激烈的风雨迎接护国公世子的到来。
禁军指挥着各府的马车轮流驶到门口。第一辆自然是太子府的。
太子与众人作别,忽然似有所感,仰头问道:“诸位,那是什么?”
众人皆顺着太子的目光看去,上方幽暗的、高高的藻井处,似乎有什么东西。
“不好,是人。”
小捕快手疾眼快地将陈良荻的眼睛一遮。她身形修长,比陈良荻高些,陈良荻的头被她按到肩膀上,捂得死死的。
噗通一声巨响。
陈良荻身体一颤。
其他人没陈良荻这么幸运。他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有人从高处坠落,摔成一滩变形的血肉。
那声闷响与器物落地不同,是骨骼戳破身体,是脏器破裂血液溢出,是以及死者来不及出口的呼痛,都凝聚在那短短的一声“噗通”中。
让人心尖发颤。
一瞬间的安静之后,翻雪楼里炸开了锅。
“小姐晕倒了!”
“二姑娘,二姑娘你没事吧?”
“大夫?!有没有大夫!”
何止小姐们,婢女和老嬷嬷有不少都吓得两眼一翻,朝后便倒,造成一片骚乱。也有不少公子哥踉跄倒退,护卫们拥过来搀扶的搀扶推搡的推搡。
有尖锐的女声哭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快叫车夫!”
也有暴躁的护卫大吼:“都别挤!当心有刺客!”
这一句无心的“刺客”喊出来就像捅了马蜂窝,所有下人都打了鸡血般往主子身边挤去,你推我搡中有人跌撞摔倒,有人大打出手。
翻雪楼里的骚乱惊动了外边的车马护卫。隐约听到里边有人大喊:“刺客!”
这还得了?!
外边的人再不顾禁军的阻拦,拿起武器纷纷往里冲。车夫们无头苍蝇一样拉着受惊的马匹乱转,有一辆马车在混乱中撞翻了,无数只脚从车夫身上踩过去。
暴乱的场面彻底失控。
暴雨之下,上演着一幕人间惨剧。
“杀!”
“杀!杀!”
“杀!杀!杀!杀!”
不知谁起的头,禁卫军开始怒喝,声音渐渐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肃穆,杀气腾腾!
铺天盖地的喊杀声,最终盖住了雨声,压下了其余所有惶乱嘈杂的人声。
“杀!杀!杀!杀!”
“咴咴——”
一声惨烈的马嘶。
一匹脱缰的河曲白马前蹄奋起,嗵地摔倒在翻雪楼大门前。
鲜红的马血顺着白色的马身汩汩流淌,不断被大雨冲刷,地上四下尽是血水。
马脖子被一柄长枪捅了对穿。
一个人在雨中大步走来。
来人身披黑色麒麟破虏甲,两条凶恶的浓眉往下滴着雨水,神情狰狞令人不寒而栗。
正是冯大统领。
冯大统领上前握住马脖子上的长枪一挥,一股滚烫的马血斜刺里飙出。
只听见禁军挥斥着人群疏散、清理场地,刚才闹得最凶的人屁也不敢多放一个。
掌控了外边的局面,冯奕洲一手倒拖长枪,大步向翻雪楼里走来。
楼内的骚乱在冯奕洲杀马的一刻渐渐平息。
一个声音说道:“亮起烛火,其余人留在原地不要随意走动——”
慌手慌脚的婢女立刻下意识地服从,更多的烛台燃起,室内被照得亮如白昼。
冯奕洲踏进来,一眼看到人群四散,各家侍卫紧紧围绕主子。太子,钰王,世子,六大门阀的公子……所有重要人物都平安无事。
很好。
他调转视线。
空出的场地上有一具摔烂的尸体,那便是所有混乱的起源。
有一个人站在尸体旁,正说道:“——防止有人浑水摸鱼趁乱出手,也不要触碰任何物品,以免破坏现场。”
见到冯奕洲,那人不慌不忙施礼道:“禀报大统领,死者乃是户部侍郎唐光华家的小公子,唐今生。
钰王震惊地猛抬头:“什么?!”
冯奕洲紧盯着那人,一字一顿问道:“你是谁?”
这也是其他人心中的疑问。
这人是谁?
此人一身干净利索的捕快短打,竟是个极年轻的女孩子。她有一对鸳鸯色眼眸,右眼漆黑左眼澄黄。
许是因为嘴唇苍白到了极点,本就妖异的脸孔更显得有些冷漠。
“小人弗四娘,来自刑部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