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门有三宝。
佛、法、僧。
蒋酬志徐徐道:“维摩寺乃我南魏第一的佛教中心,百寺之首,天赐飞来之佛名扬八方,人人朝拜。”
这是废话,众所周知。
“世人却不知晓,维摩寺还藏有另一件至宝——大慧禅师。大师礼万佛忏,修行不辍,数年前便功德圆满,已臻虹化之境。”
“以大悲为首的执事疯狂敛财,怙恶不悛,终于在大佛腹中养出活尸妖物,祸乱人间,导致周家满门惨死。”
蒋酬志依照世子的意思,将道悲的杀人罪名洗脱,推给了活尸。
“大慧禅师多年迟迟不涅磐虹化,便是要以一己之力镇压妖物,同时保护寺中不知情的其他僧人。”
能活到今天的僧人其实大多知情不报,算不上清白。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些被胁迫的普通僧人罪不至死。
作为老友,蒋酬志明白大慧禅师选在此时圆寂,也是出于维护之意。
“今日大佛显灵,亲自镇压妖物,大慧禅师再无挂碍,碎身证果而去,功德慈悲结成五颗舍利子,流传世间。”
邬先生皱眉斥道:“空口白牙,休得妄言!”
他博闻强识,知晓如今普天之下,供有舍利宝珠的佛塔不过一手之数。比如南魏北海的永安寺,泾川的仙游铁塔,北魏大藏佛寺等。
也不过各自只有一颗。
五颗舍利宝珠同时出世?故事都不敢这么编,简直异想天开。
老疤邪肆一笑:“蒋大人,你胡言乱语该不会只想拖延时间?”
蒋酬志心中一抖。
这个绑带怪物眼光好毒。他自己也觉得只是在为营救弗神捕争取时间。
反正他已经说完了所有郭丹岩教给的台词,后面情势如何发展,惟有听天由命。
五颗舍利宝珠这种事儿,他也不相信。
“找。”
邬归鸿突然道。
万一呢?万一大慧这老和尚真留下了舍利子,哪怕只有一颗,此事马上会有天翻地覆的逆转,由大祸转为大吉大利。
“——不必找了!”
……
郭丹岩平时用的是剑,这把隐藏的囊萤,郭小石与刘星函也很少见到。
刀光如江河白练,磅礴写意,静止后仍有种绵延不断的感觉。但,世子为什么要对弗四娘下手?
“叮!”
刀锋与弗四娘相触的瞬间,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一声金石之响。此人刀枪不入,毫毛无损。
它哪里是弗四娘?分明是玉尸!
郭丹岩方才嗅到是淡淡的尸臭。玉尸本身早已石化,没有什么气味,但它与血尸纠缠许久,难免沾染一身尸油尸血,这才被郭丹岩识破。
郭丹岩猛地将金茧翻了个面儿,扑在上面仔细摸索,丝毫不嫌弃它又脏又臭。
郭小石也想通了其中关窍:一根线,这头是玉尸金茧,显然还有另外一个线头……连着弗四娘?他快步上前,蹲下仔细查看起来。
郭丹岩手上突然一顿。
郭小石紧张地问:“世子,摸到了?”
“嗯。”郭丹岩应了一声,转身跳下空洞。靴子立刻深深扎进淤泥,直至没膝,潮湿腐臭之气扑鼻而来。
这次不会错。
金线从他手中一路向下,扎进淤泥之中,郭丹岩终于变了脸色,淤泥有两三尺深,人埋进去会迅速窒息而死。
他攥紧金线心脏狂跳,最后,终于,从淤泥底部摸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串首尾相连、足有十几圈的绾臂金环。
金环也叫缠臂金,许多女孩子都喜爱这类绞成螺旋状的首饰,宛如佩戴着许多手镯。
这只绾臂金环,就是“嫘祖缫丝”的真身。
没有。没有。没有。
到处都没有。
郭丹岩扑在地上,一寸、一寸淘遍了这方空洞里所有的淤泥。上面的三人见他情况不对,打算下来帮忙,被郭丹岩厉声喝止。
不亲手摸遍,他不死心。金环明明在这里,人怎么会不翼而飞呢?
或许她被埋在更深的地下,金环,在她死前已经从手臂上脱落了。
这句话没人敢说出来。
……
“——不必找了!”
双目通红的莲生手捧着一个木匣,顶着士兵的刀枪一步步走来,他每进一步,面前的士兵就退一步。
良善无能的莲生和尚不见了,眼前是一尊异常凶猛的怒目金刚,仿佛壁画里背后冒火、青面獠牙的护法神。
木匣是小和尚圆通偷偷交给莲生的,带着一股灼热的温度,也不知是舍利宝珠的力量,还是大火的余温。
邬先生的喉咙紧了紧。
老疤收起戏谑的神色。
就连蒋酬志都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巴,自己却丝毫没有意识到。
难道大慧禅师真的留下了舍利子?!
老疤斥退士兵,放莲生上前。莲生站定,先闭了闭眼,心中反复默念大慧禅师让圆通一并带给他的嘱托。
“不能再死人了。”
片刻之后,莲生面上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睁开双目,规规矩矩单手施礼:“各位大人有礼。小僧奉方丈遗命,特来将五色舍利子献与陛下。”
他双膝跪地,高声唱诵道:“舍利出世——活佛转生——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三百多名僧众紧跟着跪下,齐齐高唱道:“舍利出世!活佛转生!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好。”
邬先生捻着胡须,对这一套说辞相当满意,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嘛。
莲生站起身,端庄肃容,缓缓推开匣盖,匣中躺着五颗晶莹剔透的圆珠。
乌黑的发舍利,象牙色的骨舍利,赤色的血肉舍利,琥珀色的佛脑舍利,还有一颗色彩斑斓的透明舍利,最为光彩夺目,灿若星辰。
只一眼,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定是真的。
那种神秘威严的感觉沟通天地,仿似一个人站在维摩山大佛的脚下,抬头仰望,巨大的佛像头顶皇天,脚踏厚土,俯瞰人世沧桑变幻,万古长空。
舍利宝珠华彩流转,威压天成,让人生出一种蝼蚁般的自惭形秽。
“禅师他……当真是活佛转世啊!”
蒋酬志忍不住喃喃地道。
此时天光乍破,西天夜幕低垂、星斗未褪,东方却有绯红云霞艳光四射。月不落,日已出,启明星高悬,日月星同时现于天际,大放光明。
脚下的维摩山突然微微震动了一下。真佛出世时的震动是非常吉祥的,就像喜悦的春雷,将世人心中的善根震动起来,没有危险。
“快看那边儿!”
“水,是水!”
随着地动,方丈室焦黑的废墟下,竟有清洌的泉水从岩缝中汩汩涌出,逐渐汇成一条溪流。
兵士的跪拜欢呼声,和尚的诵经祝祷声连成一片,此起彼伏。
莲生眼眶酸胀,泪流满面。
师父,一切如你所愿。
阿弥陀佛。
……
一辆普通的马车驶出戒台。
赶车的小厮居然是个八九岁的男孩,眉清目秀,面上表情却很老成。
这辆车本是用来运货的,内里十分宽敞,如今却只坐了三个大活人,并一只鼓鼓的大麻袋。
“嗯,照这个速度,咱们后天清早就能进京。”郭小石朝窗外看了会儿,打破沉默。
马三天,车五天。
这是戒台到金京的标准速度。他们这辆马车三天就能进京,完全是几人轮流赶车,两百里一换马,不眠不休星夜兼程抄着近路抢出来的。
一方面,郭丹岩心里憋着火,跟自己较劲。另一方面,金京里出事了。
护国公府收到一封手贴。
后天,太子要登门造访。
手贴本是文人好友之间的书信往来,太子以这种私人形式与郭丹岩相约,显得亲切随意。
目的仅仅是笼络?
“这有什么稀奇,放眼金京谁不想跟咱们护国公府交好?”刘星函如果有尾巴,它已经翘天上去了。
郭小石一眼瞪去,刘星函瘪茄子不吭气。这小子在外人面前装高冷,自己人面前就是个多嘴鸡。
“笼络没什么,时机却有点儿微妙。”太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这个时候来?
“该不会是世子私自离京的消息泄露了,太子上门试探?”
“不会吧……”
车厢内两人窃窃私语。
车厢外,道悲轻轻拍着马臀,听车轮辘辘循环往复,把今日之前的一切抛在脑后。
春风轻轻地吹,他没有回头。
……
我是谁,我在哪儿?
蒋酬志茫然环顾漆黑空荡的溶洞。石笋如林,钟乳低垂,阴影里藏着无数可疑的魑魅魍魉。
有人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蒋酬志回头。
一张恐怖的脸几乎贴到他脸上。这张脸生满了黑毛,双眼向外鼓起,红肉外翻的嘴唇一直咧到耳根,牙缝散发出腐食的恶臭,两根半尺来长的獠牙狠狠朝蒋酬志脸上刺下!
“鬼媪蝙蝠!”
蒋酬志大叫,失手打落了桌案上的茶盏,咣当一声,惊得他回了魂。
幸好只是个梦。
陆九州在外边哐哐擂门:“大人?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也有事。
蒋酬志发愁地揉了揉眉心,特使大人捧着舍利子欢天喜地地走了,扔下周家这个案子他要怎么整理通判案卷呢?
活尸杀人,显然证据不足。况且尚有许多细节他自己还没问清楚,胡编乱造就怕会有漏洞啊!
愁愁愁,白了大人头。
“大人!”陆九州扯着嗓子又在外头哐哐擂门。
这次却是有客到了。
莲生身着玉色僧服,丝绦碧绿袈裟浅红,右眼下一点胎记殷红如血。他眉眼间阴霾散去,唯有一股勇猛精进的决心闪闪发亮。
“阿弥陀佛,蒋大人近日可好?”
“不好,本官一点儿也不好。”
莲生微微一笑:“大人是因为周家的案子烦恼?小僧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蒋酬志喜出望外,急忙令陆九州斟茶倒水,然后嘱咐:“守在外面,别让任何人接近!”
其实他想多了。现在整个戒台县沸反盈天,到处都在宣扬着活佛大慧禅师降妖除魔,乃维摩山大佛转世托生,虹化飞升之日山峦震动、地涌清泉、日月星同辉……
更不用说五色舍利出世,震动天下。
谁还理会周家那点破事儿——恐怕只有直接责任人蒋酬志大人。
莲生低头握着茶盏想了想,这一切,还要从薛家那个好赘婿,薛长忠说起。
“当晚,薛长忠初到戒台,恰逢渔樵居士外出,返回云鹤别院的途中,他遇到了柳爱娇。”
于是引发了后来薛家三姐妹上门大战柳爱娇的一幕。
这场骂战没有结果,薛家三姝悻悻而归,以为薛长忠只是身上银钱被搜刮一空。
她们不知道,这里隐藏了更可怕的阴谋。
在柳爱娇家中,蒙面的大悲狮子大开口要价五百两,否则就要告薛长忠奸污之罪。
薛长忠从头到脚搜遍,只堪堪凑出十两。柳爱娇鄙薄的目光和大悲的威胁一样,冰凉而沉重,几乎压断他的脊梁骨。
他会被薛家三只雌老虎剥皮拆骨,活活整死的!
薛长情急之下竟然逼出一条毒计——他将薛家与渔樵居士相约,一万两买墓地冲阳之事和盘托出。
“银子如今就在云鹤别院,你们若有本事,大可劫了去!”
万两猪腰银?
大悲蒙面巾下的肥肉抖了抖。
渔樵这下地狱的畜牲!维摩寺出人又出地,冒着声名尽毁的风险操持藏尸,每单生意才分到一千两。渔樵居士嘴上说得漂亮,有福同享,一人一半,实际一人独吞了九千两!
大悲气红了眼珠子。
打劫薛家?不,不必。
“次日,大悲以维摩寺执事的身份直接找上云鹤别院,假冒渔樵派来接洽之人,截胡了这单生意。”
莲生喝一口茶,继续说道。
“有薛长忠里应外合,薛家也不曾起疑,毕竟吴老实的棺材确实落到了大佛腹中,冲阳之事成了。但这件事,最终还是被渔樵居士知道了,他几次威胁大悲将银子吐出来,二人甚至曾在街头起了争执。”
“薛长忠第一次造访周家,就引起了周沛的怀疑,他冷眼旁观大悲捣鬼,跟踪薛家落棺第一次下了溶洞。在洞里周沛遇到诈尸,中了殃气之毒。”
“大悲和渔樵最后一次争吵发生在周家,激动中渔樵居士提及当年东郊锣鼓寺杀人之事,引大悲起了杀心。”
莲生说到这里,顿了顿。
“后来的事,大人已经知道了。”
蒋酬志曾经亲耳听周沛讲述过当晚的事。大悲扼死渔樵居士后离去,莲生被误当作凶手,道悲为了维护莲生,在殃气之毒的催化下大开杀戒,手撕了整个周家。
“本来周沛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只要装聋作哑假装失魂,官府查不出真相,日子久了自然就当悬案搁置了……阿弥陀佛,大人莫怪。”
蒋酬志尴尬地搔搔头。
这桩怪力乱神的灭门案本来正是奔这个方向发展的,谁会怀疑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呢?
直到弗四娘出现。
“然而,弗神捕出现了。”莲生像是听到了蒋酬志的心声,接着说道:“她盯上了维摩寺,周沛担心她查到小僧身上,想干脆解决掉大悲。”
“所以他搞塌了县衙的屋子制造假象,又画了图,引老陆带他去维摩寺?”蒋酬志一点就通。
莲生:“阿弥陀佛,正是如此。”
“回想惨案当晚,周沛的言行举止犹如邪灵附体,灵猫也证实了这一点——它本是周沛一手豢养,却反目抓伤了他。再加上最近寺中流言四起,说夜里能听到猛鬼发笑。”
“这些都太不正常。”莲生扳着手指一样样细数:“周沛联想上次遇到的诈尸,担心大佛腹中再生妖物。所以他假扮薛家赘婿吴老实,以托梦还魂为由,哄骗薛家再次上山,逼大悲打开溶洞。”
接下来的事,都是蒋酬志亲自经历,无需赘述。
蒋酬志心中捋了捋,串起所有前因后果,突然一拍大腿:“这么说来,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莲生在泉边打坐一整夜,以至于感染风寒,哪里是为了什么感悟。他只是坐在大悲禅房的必经之路上,阻止周沛对大悲下杀手!
当蒋酬志要带周沛走,周沛假装慌不择路地撞向大悲,也是想抓住最后的机会杀他,结果,再次被带病赶来的莲生阻止。
大悲死有余辜。
莲生却不愿搭上周沛。
他当时想,万一周家的案子破不了,周沛侥幸逃脱,他们兄弟二人便离开戒台,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他料错了开始——弗神捕谈笑间轻松揭开了真相。
他更料错了结局——兄长非但没有斩首,更以侏儒之躯当上了王府侍卫。而他,可以继续留在维摩山礼佛修行,为师父和兄长祈福。
都挺好。
说到这里,蒋酬志突然想起一件事:“其实本官心中始终有个疑问——世子为何会知道有五色舍利之事?”
大佛坍塌得十分突然,完全是郭丹岩随机应变,临时起意。大慧禅师则是被官兵逼不得已,为了保住三百多条性命才自焚圆寂。
一切都不在计划中。
世子怎么可能事先知道大慧禅师体内有五颗舍利子?
莲生摇头,这也是他最大的疑惑。
二人一时无言,相对默默,室内静了下来。最后莲生笑道:“大人他日若得空,不妨上寺里来,小僧再为大人泡一杯蒙顶甘露。”
连蒙顶甘露也教了,蒋酬志眼眶微热,大慧禅师后继有人,幸甚。
未知苦楚,不信神佛。
房门外,陆九州背靠墙壁伸了个懒腰,日光晒得人皮肤发烫毛孔舒张。
“快要立夏了,今天回家得吃豌豆糯米饭,再来个囫囵蛋”。
他愉快地想。
……
“殿下这是?!”
“皮外伤,不必紧张。”
太子一抬眼,将周海未出口的话统统堵了回去:“黄歇现在何处?”
周海忙回道:“老奴给他赁了处宅子,他一直在等殿下的旨意。”
“好。”
太子由莲西伺候着,换上一件全新的绛地交龙锦常服,宽袍大袖掩去了臂上的伤痕。
“让他去护国公府走一趟。”
周海小心翼翼地请示:“殿下,黄歇此去的任务是?”
太子唇角一勾:“见世子。只要黄歇见到护国公世子,一切自有分晓。”
——郭丹岩,你究竟是不是个冒牌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