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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十二,注定是个不平静的日子。

喝大酒吹小风的郭弗二人还不知道,他们前脚刚离开,皇宫里再次变生不测,陷入一场更绝望的混乱和震荡。

变故发生在琼林。

当扬眉吐气的丽妃娘娘在阿惠的陪同下回到琼林,她们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四皇子李桓失踪了。

丽妃胸口一窒,肝胆俱裂。魏帝携她匆匆逃往南溟殿时,并未带走李桓。昨天清早,李桓就被丽妃提前藏进了密室。奶娘在屋子里假装守着的,是锦被里的一卷床褥。

何况琼林还有一个小太监守着。这个看过很难记住长相的、憨憨的小太监,是红瞳里心最狠,手最黑的家伙。

就连阿惠也不愿意招惹他。

可是现在,他的尸体已经僵了。

宫女小兰不见了。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没人知道这场震荡始于宫外,魏尊说的几个字——

“启动代四。”

代四是一个计划,一个从魏帝醉酒“误闯”蔡缜之房中开始筹划,直到李桓出世,才有了名字的计划。

金梅会在一切有机会的地方生出更多的耳朵和眼睛。史有兰投其所好,被送到吃禁闭的丽妃身边,打理缶景。

丽妃窝囊,史有兰不觉得自己会有被起用的一天,直到代四启动。

四,是四皇子李桓。

代四的核心筹谋就是在必要的时候将李桓偷出去,藏起来。这个无心插柳的早年计划,现在釜底抽薪,狠狠抽中了魏帝李弼重的软肋。

长子魏尊,已死。

次子钰王,密令处死。

三子李豐,已死。

四子李桓,失踪。

再加上胎死腹中的拓跋皇后,和仵作验尸验出身孕的宫女安辰……

李弼重肝气横逆气血翻涌,一口紫笋茶梗在喉咙终究咽不下去,最后忍不住,掺杂鲜血喷在地上。

他机关算尽,把自己算成了绝户。

……

一个捕快短打的少女左手搂着一个大西瓜,右手拿一把菜刀,在深夜街头暴走。

身后荡着一个气定神闲的皂衣少年,眉梢带春眼角含笑,也不问去哪儿。

再抬头看时,已经到了索隆巷,陈府。陈府的匾额布满尘灰,被燕子做了一个窝。

陈群死后,魏帝对此地没有明确的旨意,一直空关。弗四娘和身后这位假世子第一次交手就发生在这里。

当时她就被他对这座府邸的熟悉震惊了。

想对他用一次魂镜术……

弗四娘一边暗戳戳地琢磨,一边熟门熟路地带人摸到了厨房。

陈群没有对这座曾经的相王府进行大改,整体布局基本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厨房后头有块苗圃,当年小弗蓝种了不少葱蒜,现在改了花圃,旁边摆着一组石桌椅。

弗四娘把大西瓜撂在桌上,拍拍它暗示地问:“想要什么寿礼?”

郭丹岩不上道,斜睨着一人一瓜问:“我能随便提吗?”

弗四娘:“能。”

郭丹岩厚着脸皮道:“本世子有桩要紧事,需借太子之力。可否将太子欠你的人情挪来一用?”

地宫之中,弗四娘曾取出那枚信物——铁狻猊。

他必须拿到它。

弗四娘点点头:“不错,卑职献给世子的寿礼就是这个大西瓜。”

郭丹岩抗议:“哎?不是说随便提吗?”

“提又不要钱。”弗四娘抹抹菜刀,一刀削去顶盖,给大西瓜开了瓢。

郭丹岩悻悻闭嘴,坐看她手起刀落,汁水纷飞地操作大西瓜,想起另外一茬:“那个宫女安辰,怎么会突然发狂?”

弗四娘停手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切西瓜,一边道:“她中了痋术。”

“这种痋术叫鬼母,虫卵被身怀六甲的女子服下,以成形的胎儿为养料,孵化繁衍。十个月后女子临盆,胎儿已经被彻底吃完,她会产下的不是婴孩,而是一串白花花的虫卵。”

“中了这种痋术的女子,会被胎儿的父亲操纵,生杀予夺,言行如同提线傀儡。安辰一定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下了虫卵。”

郭丹岩饶是心如铁石,也不禁为这邪术蹙了眉头。

弗四娘突然凑近,侧头用亮得惊人的左眼盯紧他问:“怎么,怕了?”

她徒手挖眼的场景再次浮现,郭丹岩没好气地按住她脑门,斥道:“别闹!”

顺手揉了两把。

像安抚那只一见他就炸毛的大黄猫。

弗四娘在他掌心里冷笑几声,讥讽地道:“真当我这是义眼?”

郭丹岩抬手,只见她妖异的金色瞳仁,骤然凝成了一条竖线!

“这粒眼珠其实……”

她顿了顿,转而道:“……不止痋术,我还会很多其它残忍的邪术,你不怕?”

郭丹岩在她脑门上凿了一下。

“怕你?下辈子也没戏。”

弗四娘不忿地哼了一声,冷不防突然听到一句——

“你的眼睛美极了。”

弗四娘的竖瞳颤了颤,缓缓恢复了正常,她阖上眼皮,有点脸热地骂了一句:“瞎撩什么闲!”

再次放弃了对郭丹岩使用魂镜术。

不多时,世子大宝贝的寿礼终于完成了。

粉红色的瓜瓤被切成均匀的小方块,盛在碧绿的瓜皮碗里。上半块瓜皮雕刻了许多镂空的图案,盖起来吻合成一个完整的圆球,精巧至极。

像玉雕大家的作品。

郭丹岩惊呆了。

这他娘的哪是捕快,是御厨才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片刻之后,他就知道,御厨绝对干不出这种事儿。

两人掀开瓜皮盖头,细树枝儿剥皮削尖,你叉一块,我叉一块。

弗四娘道:“世子,许个生辰愿?”

郭丹岩看着她的眼睛,郑重说道:“希望明年……你切的西瓜没有大蒜味儿。”

摊主刚拍完大蒜,菜刀就被顺走了。

“呵呵呵呵……”

弗四娘的假笑声戛然而止。

郭丹岩毫无瑕疵的神颜越逼越近——

他他他他又想干什么?

弗四娘立时就恼了,一次又一次,言语浮薄举止孟浪,当她什么人!

她垂下睫毛心中冷笑,但凡他敢亲上来,定要叫他尝尝万蚁噬心的滋味儿。

“为什么要把嘴唇涂白?”

郭丹岩忽然按住她的下唇,不解地问。

那颗让他丢魂儿的,尘灰般的小痣藏起来了。

弗四娘有点意外,很直白地道:“这样看起来不好惹,在外行走方便些。”

就这?

郭丹岩忍不住笑了起来。

“四娘。”

弗四娘被少年低沉的声音叫得一个激灵,仿佛心底有根弦,冷不防被人拨弄了一下,荡出阵阵让人酥软的余波。

“上次是我不对,我重新问一次。”

“我很喜欢你,你觉得我怎么样?”

“虽然你我各有来处,前途未卜……”

郭丹岩攥住弗四娘的皓腕,触到她小臂上缠着的一串金环。明明想好好说的,也不知怎么就嘴瓢了:“……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

这诗写的其实是一种叫“馓子”的小吃,炸得金黄酥脆,层层拧成环钏,就像女子佩戴的缠臂金环。

被他这么随口一念,却仿佛有情人抵足春睡,也不知做了什么好事,将女子手臂上的金环都压扁了。

画面有点儿歪……

弗四娘面上火辣辣的。

这人真不着四六,说话像跑马一样没边没际,浪荡不羁。

她恼怒地一瞪眼,郭丹岩立马改口:“错了错了……”

“我情与子亲,譬如影追身。暑摇比翼扇,寒坐并肩毡。”

他念着念着,慢慢敛去玩笑的神色,整个人沉静下来:“食同并根穗,饮共连理杯。但愿长无别,死为同棺灰。”

“四娘,可以吗?”

他近在咫尺的眸子黑山白水,万物分明。

神仙垂青,搁谁谁能挡得住?弗四娘无力地腹诽,这就叫人帅自有天帮?

就在她晕晕乎乎时,在郭丹岩背后,她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了一个人。

……

撞上这一幕纯属意外。

横公渔儿这两天时常在陈府转悠,想象当年言静航和小玄邃生活的场景。

她有点遗憾地想,也不知道娘当初怎么会收养黑小子,早知道面具下藏着这么一副盛世美颜……

给她订个娃娃亲多好!

省得他老对自己不冷不热的,稍微多说一句就板面孔,像欠了他巨债似的。

正想着,前方传来隐约的人声。

横公渔儿来了兴趣儿。

夜半深宅,莫非有鬼?

她也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过去。只见前方有小片花圃,花圃旁摆了套石桌凳,一灯如豆,映出两个人影。

横公渔儿如在梦中,恍恍惚惚地瞧着自己的意中人握了旁人的手,低声调笑她“夜来春睡无轻重”。

她从未在玄邃脸上见过这种神情。不对……四年前有过,玄邃也曾用这种予取予求、柔软却不自知的神色看过那个可恶的丫头,弗蓝。

弗蓝死后,玄邃的眼瞳任何时候望进去,都是凛冬。

为什么?!

为什么弗蓝死了,还是轮不到她?他怎能又有了别人?!

横公渔儿身上忽冷忽热,竟连心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如果这是一场噩梦,就让她赶紧醒来吧!

我情与子亲,譬如影追身。

暑摇比翼扇,寒坐并肩毡。

食同并根穗,饮共连理杯。

但愿长无别,死为同棺灰。

熟悉的声音残忍地粉碎了横公渔儿的自欺。

这个薄幸的黑小子!!

她热血上脑猛冲出来。

顶着二人惊讶的目光,横公渔儿手指点着“郭丹岩”,嗓音颤抖地质问:“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郭丹岩对在陈府撞上横公渔儿有些意外,有些无奈。他不悦地皱眉,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坏了我的好事”。

横公渔儿气得直发抖。

“你这吃了碗里还想吃锅里的混蛋!你,你薄情寡义!到处留情!始乱终弃……”

她将毕生所会的四字成语都挤出来,蹦出来的词儿一个比一个难听。

郭丹岩头大地打断道:“不许撒泼,说事儿。”

他一板脸,横公渔儿声音立马软了下来:“反正你不能喜欢别人!”

她是上辈子掘了姓弗的祖坟吗?走了弗蓝来了弗四娘,一个两个都跟她过不去。

话说到这份儿上,郭丹岩也不能继续装傻,索性摊开说道:“你该知道,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你……”

横公渔儿眼圈倏地红了。

她攥着自己的衣角,像被欺负狠了一样,一边哭,一边倒气,破罐破摔地嚷嚷道:“那你干嘛看我大腿?干嘛舍命救我?我不管!!你断了我的善思剑,我发过誓,要么杀了你,要么就嫁给你!”

“……”

郭丹岩十分郁闷地捂住眼睛:“看大腿是你女扮男装在先,救你只不过是江湖道义,断剑因你出手狠辣想给你个教训,至于你发那誓……以后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容易脑残!”

横公渔儿被骂得一愣一愣忘了哭:“这是你跟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这姑娘随爹,心真大。

郭丹岩:“闹够了?还不走?!”

横公渔儿不情不愿地转身,管住嘴,迈开腿。走了两步,她越想越不甘心,突然转身猛冲过来——

郭丹岩以为她要动手,不闪不避杵在那。

谁知道?

横公渔儿一把揪住他衣襟,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啵!!”

“??”

郭丹岩惊得连摸脸都忘了,眼睁睁看着横公渔儿溜之大吉。黑暗中传来一声喊——

“现在不光看过,还亲过啦!”

“??”

郭丹岩表面坚强,内心慌张,几乎被这一刀插得背过气儿去。

他从头到尾不敢回头看。

表白还没听到答案。

先被横公渔儿大闹一场。

谁来救救他。

他尴尬地摸摸鼻子,想回头挽救:“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她……”

“别动。”

郭丹岩刚要转头,脖颈上忽然像被虫子叮了一口,一阵麻痒传来。

一根锋利的金线横贯在他颈部动脉旁,割出一丝红线般的血痕。

他如果用力一扭头,搞不好会自己割断脖子,像抹脖自杀的鸡。

“让我解释一下……”

“不敢。”

弗四娘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很冷静,很客气。

“承蒙错爱,可惜我对世子毫无感觉,大路朝天,咱们各走一边。今晚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世子也忘了吧。”

想不到是这么个结果。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郭丹岩不死心:“你喜欢太子?”

“……对。”

求锤得锤。

少年沉默片刻,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多谢你肯陪我过生辰,我送你回去。”

身后无人回应。

金线和佳人都不见了。

只有吃剩的西瓜皮停在桌上,绿油油的。证明这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场难堪的梦。

……

“这可怎么好?刚才又吐了一床,到底怎么了?”

“宫里出这么大事儿,担惊受怕的,肯定累坏了。”

裹绿将浸过冷水的帕子搭在弗四娘额头上,一边低声跟蓄朱说话。

拂晓时分,弗四娘一回到平安无事园就病倒了。她喝止了婢女请大夫,也不准人告诉堂老板。

她知道,这是心病。

她怎会认不出那张脸?尽管眉眼长开下颌变尖,成熟了许多,但确是横公渔儿无疑!!

至于另一位,“看过横公渔儿光腿、断过善思剑、差点儿为救横公渔儿而死”,这个人……

还用怀疑么?!

弗四娘心中冷笑,真是常年打雁,终究被雁啄了眼。这个假世子“郭丹岩”,正是四年前被追捕的“相王案余孽”——

玄邃!!

她从未怀疑过玄邃易容,是因为当年在王府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一直是这张平平无奇的黑炭脸。

可,若他压根儿不是什么“马夫之子”,另有隐秘的身份,从小以假面目示人……

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

弗四娘胸口一阵翻腾,猛地翻身坐起,剧烈干呕起来。实在吐不出什么,最后竟呕出一口绿色的胆汁,眼泪虚汗淋漓俱下。

时隔一千多个日夜。

她终于再次见到了杀她的凶手。

——第四卷『翡翠响尾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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