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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帝用铁腕压下了四皇子李桓失踪的消息,对外宣称皇子受了惊吓,需要闭门静养。
丽妃和阿慧期待已久的、离开琼林的日子并没有如期来到,相反,墙外的守卫变得愈发森严了。
何止琼林,何止皇宫,整个金京气氛压抑如临大敌,以搜查叛党为名疯狂搜寻李桓,城关紧锁,有进无出。
魏尊沉冤昭雪,顺理成章恢复了太子名号。朝廷同时发布了太子遇匪失踪的榜文,重金悬赏征求线索。
这消息把金京人分成了两拨,一拨人相信,这只是朝廷维稳的虚假说辞,太子已经陨落在濯龙园动乱之中,另一拨人则怀疑,这是太子诈死的金蝉脱壳之计。
总之,对官方的说法,大家不约而同在心里面画了一个叉。
而他们争论的对象,此刻正坐在窗前,神色从容地读一份手书。
窗框像裱起来的画卷,他像画里清泠泠的神仙。
这份手书来自弗四娘,是她交给“酉先生”的答卷——杀死李豐和李沅梦真正的凶手。
魏尊寒凉的目光从纸面上一字字掠过,眼前仿佛出现弗四娘食指绕着鬓发,不疾不徐,剖析案情的模样。
散发着不自知的光芒。
“柔贵妃为了保护李豐的生父装疯卖傻,却被我无意中撬开了嘴。”
“那句关键的话是:濯龙园遭遇匪乱,太子已薨,禁军全军覆灭……柔贵妃从这句话中确认了情人的死讯。”
“这么一想,那人的身份呼之欲出。濯龙园禁军中有资格、有机会进宫与贵妃暗通款曲的,只有左统领杨金年。”
“于是我去找了冯大统领,发现押送太子去濯龙园这任务,他原本派给了右统领赵然。是陛下钦点杨金年,将之送入死地,同时留下赵然在金京,给了他造反的机会。”
足够了。
读至此处魏尊已经了然,背后真正操这盘棋的人,是李弼重。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人事没有偶然一说。
“第二个疑点是安辰。”
“安辰上拶指时还在演戏抵赖,一听到杖刑却立马松口。她死后我才明白,这是因为她已有了身孕。”
“安辰作为柔贵妃的陪嫁丫头,对李豐的身世一清二楚,她不但扮演了告密者,很可能是整件事的主谋之一。”
“只可惜,陛下和安辰同床异梦,各怀鬼胎。”
“安辰隐瞒自己有孕的消息,以为藏起了一张重要的底牌。殊不知,她已经被人下了痋术,陛下只想利用她对付皇后,再操纵她自杀,让一切干干净净、死无对证。”
“本案还有另一个关键人物——梨花禅寺的住持,奈落迦摩提。”
“以拓跋氏的能耐,当初要在金京抓一个和尚,还不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的事儿?抓不到的理由只有一个,奈落迦摩提藏在一个拓跋氏手伸不到的地方。”
“比如皇宫……”
魏尊将手书扣在桌上。
还剩些没读完的部分,但他已经不想知道细节了。
“以金梅的名义传信给弗四娘,告诉她,只完成了一个任务,钥匙不能给她,但今夜子时,魏宬会打开一个时辰。”
周海诧异地抬眼,这等于放弃了后续两次任务,变相满足了弗四娘的要求。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好商量了?
“需要孤说第二遍?”
“老奴不敢。”
周海立马垂下眼皮老实去了。
魏尊又道:“更衣。”
旄丘环顾左右,发现只剩她一个,为难地道:“殿下,你千万不能这么出门乱跑,周海会扒了我的皮。”
“要孤说第二遍?”
旄丘自认倒霉地叹了口气。
她也不敢。
……
“世子……”
“坐,喝酒。”
“世子,你已经从天亮喝到天黑,不能再喝了。”
“滚。”
刘星函夹着尾巴滚出来,对其他人两手一摊——
谁行谁上。
宋道悲期期艾艾推开房门,还没说话,郭丹岩一双宝珠般的眼睛已经转了过来,冷冷斥道:“小孩儿不懂,出去。”
道悲习惯性地立刻服从,连他其实不小了都忘了。
“横公姑娘在不在?”
管家愁眉苦脸地道:“要不让她来试试,也不知世子爷最近为什么事儿烦心?府里藏酒都让他掏空了!”
“快别提她,”刘星函一脸嫌弃:“她就是个盛饭的桶,害群的马,坑人的货。”
管家:“……”
道悲:“……”
什么仇什么怨。
道悲挠头:“刚才我在门口见过横公姑娘,说是要去陈府。”
“都怼在这儿干嘛呢?”
郭嬷嬷手上停着一只灰不溜秋的鸟,快步走过来。
“散了散了。”
几人纷纷松了一口气,求之不得地跑了。
郭小石推门而入,试探着唤了一声:“阿玄?”
他叫的不是“世子”。
有人伸开长腿坐在一地狼藉中,胡乱应了一声“丹丹”。
郭小石,不,真正的郭丹岩在玄邃对面坐下,抓起一个酒坛……
他不死心地把周围的酒坛挨个摇晃一遍,死心地放下。
“是在小捕快那碰钉子了?”
玄邃没吭气。
“为什么?”
玄邃眉毛一竖:“这话问的,我也想知道。”
郭丹岩不厚道地嗤了一声:“你小子也有今天,当年弗蓝甩下我跟你走的时候,我也恨啊。”
玄邃瞥了他一眼。
郭丹岩琢磨了一回又道:“要是那时候我争取一把,开口留下弗蓝,或许她就不会死。”
玄邃无情地道:“想多了,你留不住她。”
“……”
郭丹岩拾掇一下心情继续劝道:“行吧,古人云大丈夫何患无妻,再说亏是福。”
玄邃立刻道:“我祝你福如东海。”
郭丹岩无奈地翻个白眼,跟玄邃说话永远捞不着便宜。
“这些年你始终不肯原谅横公姑娘,我还担心你被弗蓝困一辈子。”
玄邃自嘲地嗤笑一声:“我有什么资格原谅别人。”
“阿玄,放下吧,这两年我看在眼里,你对自己太狠了。你我都真心待过弗蓝,可活人总要笑着往前走。”
“不笑也行,反正要往前走。”
玄邃点点头道:“说的好有道理,但四娘拒绝了我。”
郭丹岩简直不可思议:“连你这张脸都不喜欢?她是想要个神仙?”
“她喜欢魏尊。”
“魏……太子殿下?”
郭丹岩消化了半天才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还真是个神仙。”
玄邃眉毛一挑。
郭小石见好就收,举起已经蔫了的鸟正色道:“对了世子!有密信!”
玄邃顶着乱发窝在一地酒坛子里,气势却忽然变得极其凌厉。
“拿来。”
……
北魏都城。盛乐。
“下落不明?”
女帝身披常服端坐案前,盘着手中几块颜色形状迥异的矿石。
南魏茂东军常年驻守眉山边境,有三万人众。
几天前,北魏埋伏在眉山雷打坡的探子发现,对面山头茂东军大营的伙房一整天都没冒过烟,觉得蹊跷,夜里潜入一看,整座大营竟然空无一人!
“回陛下,眉山山势险恶,地形复杂,斥候尚未查出茂东军动向。”
女帝单手支额,垂眸望向案上摆放的石块。
一块青灰色的菱铁矿,代表眉山茂东军大营。一块黄棕色的褐铁矿,表示武陵关。一块暗红色的赤铁矿,代表驻守韶崇的秦蒙军。
这是驻守南北分界的三支南魏大军。
女帝停顿片刻,突然素手一挥——
黑色的磁铁矿、海绿色的阳起石、铜蓝色的孔雀石纷纷入场,大军交锋般相互磕碰,翻滚起来。
桌面上登时天下大乱。
言青花侍立在旁,忍不住眼皮子一跳。
女帝缓缓道:“叫阿玄回来。”
言青花心都提起来了:“小殿下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要派人接应?”
“紧张什么。”女帝微微一笑:“任务已成,金京事了,他也该回来了。”
言青花想起一早收到的情报:数日前南魏朝政剧震,巨擎拓跋氏垮台,连坐无数。魏帝血洗金京,大肆屠戮叛臣。南魏太子魏尊诈死出逃。
“难怪陛下总说小殿下搅风搅雨,最能搞事。”
言青花忍俊不禁:“这才去了几个月,就成功搅浑了南魏这滩死水,破坏了皇帝、太子、拓跋氏三足制衡的平静。”
“郭襄山教给了他什么是军权,金京之行他浅尝了政权的滋味。”女帝道:“现在,是时候教他什么是王权了。”
“陛下打算公开小殿下的身份?”
“阿玄性子懒散像匹野马,朕总要给他收收骨头。”
……
“武陵关有变?”
郭小石面色一白。
玄邃弹弹江南燕刚送来的情报:“驻守眉山乐邺的茂东军几天前突然失踪……辛茂东此人才干与野心兼备,听说私底下早就以眉山王自居。”
“我猜他会以魏尊遇害为籍口,背叛李氏自立门户。显然,一个眉山王已经不能满足他了。”
郭小石皱起眉心:“秦蒙军的王将军为人孤清,绝对不会与辛茂东同流合污,再说韶崇地形一马平川易攻难守,也不利于谋反。”
所以,人数不过三万的茂东军要扎稳脚跟,以战养战,最佳选择就是占领武陵关。
只要扼住武陵咽喉,进可攻退可守,最不济还可以扭头投诚北魏。
郭小石急了:“阿玄?”
“事不宜迟,凌晨出京。”
“好。”郭小石拔脚就走:“我这就去准备——”
玄邃沉声道:“别慌!武陵关粮足马壮,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你要对护国公有点信心。”
说的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郭小石定定神,只觉手心潮湿,心脏噗通急跳。
玄邃存心替他打岔:“这里有我。你现在去城西庄赢玉器坊走一趟。”
庄赢玉器坊?
郭小石想起什么,挤眉弄眼地“哟——”了一声,如愿被玄邃打了出去。
“放心,我会把你的宝贝儿好好带回来。”
“滚。”
撵走郭嬷嬷,玄邃也出了护国公府。
他本想多留一阵,等等拓跋氏或者魏尊的后手,如今却没有时间了。
假冒质子“郭丹岩”进京,玄邃目的有二:一是破坏南魏权利平衡,使其内耗。女帝一旦发动战争,南北实力差距越悬殊,战事结束的越快,对两国百姓伤害越小。
二是为了铁狻猊。
这块令牌究竟有什么用,女帝并未透露,只给了他四个字:“务必拿回。”
所以这是任务,不是要见她最后一面。
玄邃轻车熟路地潜入平安无事园。
结,果,心不诚则不灵——弗四娘不在。
玄邃扑了个空。
他有点恼火,恼火中又有一丝说不清的怅然。告别的场景有很多种,有酩酊大醉抱头痛哭,有高山流水折柳相送。
更多的是悄无声息。
原来表白被拒那晚就是最后一面,从此隔山隔水,没有来日方长。
玄邃不知道,就在此时,一墙之隔,弗四娘闺房的多宝格架子上,一个盒子里……
从濯龙园地宫中带回来的那颗女子头颅,突然睁开了双目!!
她苍白的嘴唇仿佛活人般翕动着,被人剜出来的小圆孔剧烈颤抖。
京郊地下,永生之陵深处,奈落迦摩提突然喷出一口心血,黑洞般的眼射出狂喜的光采,表情狰狞地喃喃道:“我终于成功了……师父!”
地宫废弃通道黑暗的尽头,似乎响起了一阵微弱的沙沙声。如果从空中俯瞰整座濯龙园,会发现地宫好像一颗心脏,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一缩,再以数倍的速度弥散出去。
沃土深处,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窸窸窣窣,要从沉睡中苏醒。
……
“咳咳。”
玄邃脚步蓦地一停。
路旁檐下阴影里,停着一辆十分普通的清油车,挑了两盏小红灯笼,灯笼上是黑色“茶”字。
车里的人道:“世子请。”
玄邃掀开车帘往里一瞟,赫然见到一位斜靠在软垫里,闭目养神的神仙少年。
竟真是魏尊。
玄邃大感意外:“我以为殿下早已离开金京。”
魏尊示意他上车:“情势紧迫,孤便与世子开门见山——世子明日可愿随孤一道离京?”
明日?离京?
玄邃面上神色如常,枕着双臂懒洋洋反问:“我为什么要走?”
魏尊道:“明人不说暗话,一年之内,南魏必有战事,孤不希望护国公因为世子掣肘。”
“留下是当人质,跟着殿下也是当人质,我看做生还不如做熟。”
“孤不是李弼重,出京之后世子但去无妨。”
“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玄邃瞳仁微微一闪,君?还指不定谁是君呢。
“帮了我,风龙骑也未必肯任殿下驱使。”
“无妨。”魏尊道:“孤只是不希望风龙骑成为李弼重的帮凶。”
玄邃坐正身体道:“既然殿下开诚布公,我也不妨坦言相告,多谢好意,但我自有离京之法。”
魏尊眉尖诧异地微微一挑,片刻后宽容地笑了起来:“看来是孤多虑了。既如此,孤便祝愿世子早日冲破樊笼。”
“多谢殿下,青山绿水,必有重逢之时。”
郭丹岩离去后,旄丘纤细的身影转过街角浮现出来。车轮辘辘,反复碾压着青石板,魏尊忽然道:“提前出发,寅时离京。”
旄丘正要应下,魏尊又道:“寅时一刻,差人给大统领冯奕洲报个信,就说护国公世子意图潜逃。”
一丝冷笑浮上他棱角分明的唇间。
天堂有路你不走,那便送你入地狱。
一点猜疑,已经足以长出不可逾越的鸿沟,郭丹岩不死也得脱层皮。
旄丘仰望天幕,流云如絮,星斗如织。
明天,究竟谁能顺利地逃出金京,冲破樊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