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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

“去一丈青。”

旄丘认命地叹了口气。殿下心口的纱布肯定又渗血了,等下周海脸拉得一准比驴还长。

她苦着脸,把车赶到了西门街。

街名西门,却跟城门没有一个钱儿的关系,这是条专门停马车的小巷,两头都是活路,钻出来就是金京最出名的一块地界儿,叫十八楼。

这些楼,都是青楼。

每到月上梢头,楼上的美人身披轻纱卷起湘帘,凭栏招手。各楼焚的沉香、龙涎香、合欢香香烟齐齐喷涌出来,和灯火月色溶为一片,望过去仿若瑶宫仙境。

一丈青在十八楼里算老字号儿。这是魏尊的秘密产业,和半亩茶山一样,都由旄丘打理。

旄丘将主子从密道带进了一丈青从未开放过,隐藏的暗室,青雉。

片刻之后,周海过来复命。

一进门,脸拉得比驴还长。

旄丘忍不住噗一声。

周海立时要发作,魏尊先问:“信送到了?”

周海怒视旄丘一眼,悻悻答:“玄甲亲手送到,殿下放心。”

“她人在何处?”魏尊随口问。

”陈府后门。”周海办事向来细致。

陈府,相王府?

魏尊略一沉吟,对旄丘道:“去魏宬附近等,带她过来。”

“是,殿下。”

魏尊多说了一句:“走侧门,别走密道。”

旄丘笑应:“那是自然,属下怎敢随便暴露密道?”

话音未落,旄丘一拍自己脑门……她傻了,殿下哪是担心密道暴露,只因此地乃青楼,那密道隔壁尽是姑娘的房间,一路行来床榻咯叽、淫词浪语不绝于耳。

是怕污了小捕快耳朵。

胸中只装河山社稷大方向的殿下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这种细节了?

殿下执意来一丈青,莫不是只为了临行前要见小捕快最后一面?

至于为什么非得选在青楼,殿下不是明说了吗,“等下多撒些脂粉,遮住孤身上的血气。”

啧啧,有内味儿了。

春情萌动的酸臭味儿。

旄丘笑吟吟地下楼去,低声咿呀哼了一句“千年铁树……它要开花儿……”

……

魏宬坐北朝南,石室金匮。室内的汉白玉须弥座上安置着上百个云龙纹镀金铜皮的樟木柜。

木柜存放着大魏皇朝历代皇帝实录、朝政大事文书、皇家诏册、制诰、敕书、编修全史的文书、以及皇帝的御像、宝训和玉牒。

礼部侍郎曹轶出任总纂修,此刻他带领着一名纂修官和两名协修,正杵在大门口干瞪眼,喝凉风。

他们原定后天下午过来纂修玉牒,将废后拓跋氏及钰王李岘除名,将三皇子李豐和公主李沅梦的红名改为黑字,因为“存者朱书,殁者墨书”。

谁知道掌管钥匙的陛下心腹左尚书突然传讯,叫他们今夜子时务必到场。

魏帝刚以雷霆手段血洗了金京,这节骨眼儿上莫说只是熬夜纂修,就算是更奇怪的要求,也没人敢多放个屁。

“务必一个时辰内完工。”左枚再次给纂修们出了难题。

时间紧迫,连曹侍郎都撸起袖子亲自上阵。

左枚也没闲着,他在深度思考一个重要问题——太子殿下命他连夜开魏宬、修玉牒,仅限一个时辰,背后有什么涵义?

可惜他猜破头也想不到,这次并无深意,只有魏尊对小捕快的宠溺。

弗四娘像个幽魂,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一排排高大的樟木柜之间。

魏宬下去两个街口,阴影里停着一辆清油马车,车上挑着没点亮的小灯笼,依稀可辨有个“茶”字。

“还没出来?”车里的人低问。

“不见踪影。”

旄丘不禁露出诧异之色,她子时一刻赶到这里,各个路口都布了人手,一个时辰转瞬即逝,却始终不见弗四娘的身影。

小捕快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潜入魏宬,总不可能只停留了一刻钟罢?!

旄丘咬咬牙,吩咐道:“再探。”

实际上,弗四娘在魏宬停留了还不到一刻钟。很简单,魏宬保存的史料门类清晰一目了然,她迅速找到关于相王李鹤林的部份,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包袱皮,一包,一揽。

走人。

此刻她早已远离了魏宬,来到了护国公府。

要见的人就在这片屋檐下,弗四娘却缩头乌龟了。她逃避似地抽出包袱里的卷宗,坐在屋顶上,就着微弱的月光一目十行地读起来。

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她还没想好用什么态度去面对玄邃。

猝不及防地,卷宗里的某个字眼引起了她的注意。

“……”

弗四娘脸色一变,神色再无半分犹豫,猫儿般跃下地,朝护国公府深处疾奔。

可惜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玄邃不在府里,房中空无一人。

弗四娘扑了个空。

她啧了一声,拉开门打算离去,谁知外头竟有一人正要作势推门,两下照面齐齐吓了一跳。

“什么人?!”

郭小石警惕地倒退两步,看清了那张精致的脸庞:“小捕快?”

“世子人呢?”

玄邃拒绝魏尊这只笑面虎后改了计划,命府中一干人等连夜乔装打扮,转移到另一处地方。只待寅时三刻城关一开,提前离京。

郭小石从庄赢玉器坊回来,半路接到消息,有点放心不下,专门回府一趟查漏补缺,看有没有留下破绽,不料竟遇到了弗四娘。

“找世子?”

郭小石帮兄弟抬轿子,故意道:“他带一帮人去十八楼听曲儿了,射星楼花魁关荫姑娘是世子的拥趸,就盼着他留宿呢!”

弗四娘表情有点异样。

郭小石心里一咯噔,小捕快上门别是想通了要和阿玄好,那他这话说的可就蛋疼了,得圆回来。

“不过世子向来洁身自好,手都没跟姑娘牵过……”这明显不是事实,改成:“嘴儿都没跟姑娘亲过……”又觉得有点儿猥琐,再改:“从来没对哪个姑娘走过心……”

“不是,更没走过肾……”

还不如不说,郭小石悻悻闭嘴。

弗四娘:“也不怕天打雷劈。”

郭小石:“……我说真的。”

“那个叫关荫的花魁,也不怕天打雷劈。”

一个花魁,叫观音。

郭小石后知后觉地哎呦一声,乐了。

弗四娘:“既然世子不在,我明儿再来。”

傻姑娘,你俩可没有明天了,郭月老几乎操碎了心。冲动之下,他把手里的包袱一抖,对弗四娘说道:“你看。”

锦缎四面垂落,露出当中一个碧玉雕琢的大西瓜。

“!!”

弗四娘这下是真吃惊。

月光之下,玉石青翠欲滴,光泽清亮水头好,更难得的是浅底有鲜艳的深绿呈筋条装排列,简直以假乱真。

“像不像你送他的生辰礼?瓜会腐烂放不住,所以世子找了庄赢玉器坊,让金京最好的师傅打了这个翡翠西瓜。”

何止是像。

弗四娘接过这个价值连城的大西瓜,端详着,上半部份雕刻了镂空的猫戏蝴蝶,象征长寿耄耋,略显拙劣的雕工跟她当初留在瓜皮上的简直一毛一样。

她右手轻轻一掀,果然,下半部份是个瓜皮碗,掀开盖头里面是空心的。

郭小石在旁边叨叨:“我们世子这个人,从不说硬话,从不干软事……”

弗四娘突然把翡翠西瓜往他怀里一塞:“先走了。”

郭小石:“哎,等会儿,不是我话还没说完呢!”

弗四娘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疾奔过一个又一个街口,夜风将她面颊的火烫慢慢吹凉,弗四娘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最后收住脚……不对劲。

护国公府不太对劲。

虽然灯火璀璨,但除了碎嘴郭嬷嬷,今夜她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

……

寅时平旦。

“停车!干什么的?!”守城军士警惕地围上来。

马车缓缓停在戒备森严的城门前,一只素手掀起车帘,手里握着一块上窄下宽的金牌。

守卫就着黯淡的天光凑上去一看,唬了一跳。

这是拓跋二爷的令牌。拓跋氏前任家主拓跋步谋反,连着拓跋三爷、四爷、五爷都被诛杀,拓跋二爷就势上位,接掌了元气大伤,再也构不成威胁的拓跋氏。

这位不声不响干了大事儿的二爷,如今和冯大统领一明一暗,共同负责清剿反贼京畿维稳,可谓权倾一时。

然而冯奕洲带出来的兵也不是吃素的。

谁知道令牌是不是偷来的?马车里又是什么人?

几个守卫用眼神商量了一下,试探说道:“二爷赎罪。只因寅时三刻未到,擅开城门非同小可,咱们做不了主,您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请示冯大统领。”

赶车的是个虬髯老翁,闻言眼中凶光一闪。

车里的人咳了一声。

这人一手握着拓跋二爷的金牌,另一只手把车帘撩开条巴掌宽的缝儿,露出半张女子的脸,眼睛有些斜视,却有一种别样的妩媚。

旄丘平静地道:“冯大统领可在?请他出来一叙。”

几个守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冯大统领不在,城门校尉今夜倒刚好宿在值房。

片刻之后,胡卫大人未来的丈人老头被惊动了。

“是你?”

这位女子眼睛有点斜视,二十来岁年纪,不大不小,往那儿一坐却有种经历过巅峰也跌落过谷底,人生已过去一大半的沧桑感。

“原来是胡老大人。”

旄丘微微一笑。

城门校尉的确姓胡,名朝炳。绰号糊炒饼,饼炒糊,炒糊饼,随便叫,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城门校尉知道这位一丈青的旄丘。拓跋二爷原配在世时她不肯为妾,原配过世后她亦不当续弦,颇得二爷敬重。金京有句流传很广的戏言叫“红颜知己和娼妓之间差的不过是一件衣裳而已。”这话,据说就是打旄丘身上来的。

旄丘:“胡老大人,请移步细看。”

胡朝炳大人凑上前来,只见旄丘手腕一翻,露出金牌背面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如朕亲临”。

皇帝密使?!

胡朝炳大惊,正欲行礼,旄丘咳了一声微微摇头,明显是不想暴露身份的意思。

短暂的静默之后,城门校尉沉声道:“开城门——”

金京似一场即将消散的繁华梦境,在马车后方渐渐褪去,前方天高地远,晨露微凉。周海摸摸腮上粘着的虬髯,松了一口气。

魏尊睁开眼,见旄丘正用帕子擦拭手心的冷汗。

旄丘:“让殿下见笑了。”

魏尊:“若那城门校尉再与你纠缠片刻,拓跋家的管事就到了。”

旄丘有些吃惊。

魏尊重新阖上眼:“二爷待你确有几分真心。”

不偷不骗,是拓跋二爷亲自将金牌交给她。唯恐守卫刁难,又命大管事专程来送。所以金牌是真,皇帝密使的身份也是真。只不过,皇帝给拓跋二爷的秘旨是将次子李岘“立即诛杀”,而拓跋二爷让她传的话却是“留其一命”。

拓跋氏可用之人虽多,但用二爷的话说……“宏烈那孩子脾气不大好,别人去了怕不买账,你的话他还能听进几句。”

旄丘冷漠地将视线投向窗外,不以为意。

她要这真心有何用?

……

这个西贝货,他是要溜啊!

弗四娘眼珠一转就想通了,她一个急转身,匆匆朝南门赶去。现如今金京三门锁死,唯有敕令之人,可以通行南城门奉旨办差。

少女像一只夜幕下的猫,轻盈熟稔地穿梭京师,完全不知道自己错过了跟“神仙小哥哥”临别的最后一面,使他冰雪般冷峻的脸上更添寒霜。

南城门近在眼前,弗四娘却突然身子一拧,闪身藏匿在街角。

远处有一队禁军风驰电掣而来,马蹄轰鸣,毫无顾忌地踏碎一地宁静。

带头的竟然是大统领冯奕洲!!

弗四娘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恰在此时,南城门头上的钟楼忽然敲响——

“当……当当当……”

寅时三刻,开城门的时间到了。

冯奕洲人在马上暴喝一声:“关闭城门!”

可惜他遥遥的呼喊被绞盘叽叽嘎嘎声遮盖了,城楼内的守卫毫不知情。门枢被两条粗铁链牵引,巨大的城门缓缓向内打开。

玄邃那混蛋会不会突然出现?

弗四娘心脏噗通乱跳,捏了一把冷汗。

城门半开之际,冯奕洲率领禁军终于赶到,他枪尾横扫,将四五个扳动绞盘的守卫抽成了滚地葫芦。

这场小骚乱立刻就被训练有素的禁军平息,冯大统领枪尖朝城门一点,冷冷道:“护国公世子擅自出逃,都给我擦亮眼睛清醒一点!”

禁军与城门戍卫齐声应答,军威严整,气势如虹,无数只眼睛望向街道尽头。

冯奕洲收到来路不明的密信,揭发护国公世子今日潜逃。他半信半疑亲自走了一遭,结果被人去楼空真干净的护国公府震惊了。

城门校尉胡老大人在队伍里立着眯了一小盹儿,忽然记起先头那位“皇帝密使”,不知该不该禀报冯大统领,就在他犹豫的功夫,大地忽然颤抖起来。

滚雷般的闷响连绵不断,来自背后,冯大统领猛然回首,只见大片烟尘滚滚而来,仿佛一面土黄色大旗遮天蔽日。

这是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敌军打来了?

“咴咴咴——”

一声雄浑高亢的马鸣。

是马群!!城门校尉第一个反应过来,河套马场和骑兵统领双方都提前知会过南门,这是给禁军骑兵补充的马匹送到了。

他急忙掏出公文给冯大统领过目,自己迎了上去。

一个养马人打扮的小厮骑着一匹白色大马,步子轻快地跑在最前头,见了城门校尉将手一拱,朗声道:“河套马场军马两百匹在此,这是通关文书,请大人过目。”

一应手续俱全。

便是冯奕洲也没有阻拦的道理。他冷眼旁观马群入城,一时寻不出什么差错,下意识将两条粗黑的眉毛皱到一起,越发显得凶神恶煞。

军马顺利地进入了金京,训练有素地结成马阵,温顺地停在街道当中,将城门前原本开阔的空地挤得满当当,禁军和守卫被迫退到一旁。

忽然城门校尉纳闷地问:“外头怎么还落了一匹?”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城外落单的那匹马不待养马人召唤,自己撒开蹄子走来。

“得,得,得,得……”

除开不疾不徐的马蹄声,城门口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震惊地张大了嘴,甚至有胆小的守卫悄悄后撤了半步。什么军马,这分明是个无头无脸的白毛妖怪!!

众人又惊又惧时,这妖怪长长的毛发突然一阵抖动,露出一颗硕大的马头。

只见这匹黑马比普通大马高出一头,缎皮下一条条强健的筋肉鼓起,仿佛聚集在一处的黑色肉鱼儿。

最与众不同的,是它那一身雪白的长鬃,遮住眼睛,遮住脖子前胸,与肩膀相连处最长,鬃毛过膝及蹄甚至拖地,仿若壁画中的雄狮。

当它低头的时候长鬃倾泻,遮住半身,就成了无头无脸的白毛妖怪。

金京人素来自诩天子脚下,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却从未听说过这般凶猛的大马,看得眼都直了。

不知谁弱弱地问:“它……它是头马?”

养马人轻笑一声,拍拍身旁的白色母马:“不,这才是头马。”

“……那……这个?”

养马人答道:“它?它是儿马子。”

儿马子是马群中真正的王和杀手。不是每个马群都有儿马子,更不是每匹高大的公马都能称为儿马子。只有那些留着齐膝甚至拖地长鬃,能保护整个马群的安全,最庞大,凶猛,暴烈的大马才是儿马子。

儿马子甚至能屠狼。

“戒备!!”

冯奕洲突然一声断喝。

他在儿马子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这匹狂暴的大马,身上竟然没有佩戴任何马具!

两百匹军马,为何只有一个养马人押送?!

河套马场地处西北,刚好属于护国公郭襄山治下!

可惜啊,冯大统领醍醐灌顶有点儿晚。一声清脆悦耳的哨声在不远的某个巷子里直冲云霄。

儿马子仰头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嘶鸣,马群顿时大乱。

弗四娘一脸茫然地看着那匹白毛怪似的大马踢翻挡路之人冲入街巷,再出现时,马背上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黑巾蒙面,与通体漆黑的儿马子浑然一体。

“火速关闭城门!”

冯奕洲当机立断。

他的话淹没在儿马子中气十足的嘶鸣里,骚乱的马群仿佛收到了命令,白色头马扬起前蹄应和一声,率先转头冲向城外。

“啊!啊啊啊——”

试图关门的守卫们被头马冲散,又被失去控制的马群毫不留情地践踏而过。

场面陷入一片混乱。

弗四娘的视线从儿马子的背影移开,落到另一个身影上。

……

拓跋步谋反,家族四分五裂后,冯大统领霸道了一回,把陈良荻抢去了统领府,以未婚妻的名义住下了。

陈良荻近水楼台,干脆走了她娘的老路,提前将生米造成了熟饭。

凌晨时分,冯奕洲被一封密信从床榻上惊起,陈良荻早年的虎劲儿又来了,她扒了个亲卫的行头,混进了队伍。

倒霉的亲卫队长吓得心肝肚肺齐颤,一条小命在被夫人还是大统领要了之间摇摆不定,陈良荻用经典劝说一锤定音——

“来都来了。”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置身骚动的马群,这一刻,头顶上高高扬起的马蹄几乎跟她的脸差不多大。

马儿喷鼻嘶鸣,后蹄撑地站起,前蹄朝她头上狠狠刨砸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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