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南平胡同。
袁府。
袁有仁穿着一袭浅灰色圆领长袍,面色阴沉的坐在靠背椅上,眼神冷冷地盯着薛氏。
薛氏一张脸上,又是慌乱,又是懊恼,没有做声。
屋里头,只有他们夫妻两个,外头周嬷嬷面色沉静的守着门口。
除了薛氏的心腹丫头彩云和彩霞,其他的丫头都远远的打发在院子里。
廊下还站着老爷的两个常随,平安跟顺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不说?”袁有仁发起怒来,也不会大呼小叫,只是一双眼睛森冷冷的,叫人害怕。
薛氏想嘴硬,就见袁有仁啪的一下,将几封信件拍在她面前的桌上。
此刻泰昌县前来报信的人,还在外头门房里歇气,一连两天两夜的赶路,人也累坏了。
看着那些信件,薛氏红了眼圈:“我……我只是听说,在老家的那个丫头不安分,就叫赵妈妈帮我盯着,谁知道她胆大包天做出这种事来。”
“解药交出来。”袁有仁看着她。
薛氏不做声,没有动作。
要是交出了解药,不就承认是她下毒害那小贱人,还有小姑子袁春芳?
“来人哪!”袁有仁不耐烦跟薛氏费口舌,如今他的身份地位,还要看她的脸色不成。
外头常随平安走了进来:“老爷。”
“把周嬷嬷带下去,打二十大板。”袁有仁冷语吩咐道。
周嬷嬷是薛氏的心腹,此事只会是周嬷嬷听了薛氏的话,私底下偷偷跟赵妈妈勾结起来做的。
周嬷嬷听到袁有仁的命令,顿时老脸一僵,她都什么年岁的人了,打二十大板,这不是要她的命。
再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她还有什么脸面再管教底下的奴才们。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周嬷嬷急忙走进门去,跪了下来,乞求的目光看一眼薛氏,便向袁有仁求饶。
薛氏生气了:“老爷打了周嬷嬷,岂不是打我的脸?”
袁有仁下她的面子,柳姨娘那些贱人心里不得乐翻天了。
袁有仁看都不看她一眼。
平安拉了周嬷嬷下去,不多时,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板子落在人身上的沉闷声响,还有周嬷嬷吃痛的叫喊声。
周嬷嬷挨了打,才落了第一个板子,袁家大大小小的主子们就全都知道了。
松香院里。
袁惜娴正立在桌前作画,画的是一副芍药图。
她作画的时候,无人敢打扰。
一旁每日都要来作陪奉承一番的袁惜慧和袁惜柔二人,虽一个在看书,一个在一旁小桌上习字,目光不由自主落到袁惜娴身上的时候。
都不由的,在心里又羡又妒。
天底下的好事,都集中在大姐姐身上了。
她身份贵重,是袁家的嫡长女,更是朝中重臣薛阁老的外孙女。
在家里,父亲看重,夫人疼爱,弟弟们尊敬,她们对她更是小心翼翼如众星捧月一般恭敬顺从。
家里这些上上下下的奴才们,凡是她走过的地方,都是远远地站定,将头低下,谁都不敢对袁惜娴有一丝一毫的不恭敬。
在外,袁惜娴还是七公主周妩和郡主周彤的至交好友,颜贵妃青睐的名门闺秀的典范,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
每每各种宴会,大姐姐就是没有拔得头筹,也是榜眼探花的存在。
她身材纤柔有度,肌肤雪嫩,容貌更是上乘,一双细长的柳眉下,黑亮的眸光如星,挺直小巧的鼻尖,殷红粉嫩的唇瓣,京中的公子们,都把大姐姐比作瑶池中的青莲。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
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
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
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
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
何等的高高在上……
袁惜慧咽下喉头翻涌的妒火,她是家里的庶长女,与袁惜娴同岁,且只小她两个月,嫡母却一点没有带她出门行走的意思。
将来的终身,还不知道在哪里。
她低下头,握着书页的手指差点将书页撕破,她自觉吟诗作对的才华,并不比袁惜娴差,是众人觉得她庶出的,不愿给她脸罢了。
袁惜柔偷瞧一眼袁惜慧的神情,虽然她面上强装平和,她还是看出了她在妒忌。
袁惜柔在心里耻笑,还是不认命。
她们二人,姨娘所生的庶出之女,上不得台面。
将来有没有一个好姻缘,全靠巴结嫡母,袁惜慧这样子,她以为嫡母和嫡长姐看不出来吗?
袁惜慧和袁惜柔两个虽然安安静静的,却是各怀心思。
屋外头进来一个人影。
二人抬头看了一下,是袁惜娴的大丫头半夏。
只见她匆匆走了进来,看到袁惜娴落了一笔,在一旁沾墨的时候,她才上前小声禀报。
“好好的,父亲为什么要打周嬷嬷?”袁惜娴很意外,神情却没多大变化。
袁惜娴气质清冷,眸光冷定,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候。
她看了一眼袁惜慧和袁惜柔二人。
袁惜慧忙站起来:“大姐姐有事,我们改日再来叨扰姐姐。”
袁惜柔跟着点头:“贵妃娘娘所赐的小酒茶,味道清香扑鼻,我等今日借着姐姐的光,才算是见识到了,多谢姐姐。”
“你我都是姐妹,说这些都是见外了。”袁惜娴点了头,便示意白芷送二人出去:“给大姐姐和四妹妹都装一些带上。”
白芷应了,拿了备好的茶罐。
袁惜慧和袁惜柔身边伺候的丫头,忙接到手里。
袁惜慧二人有眼色的,出了门去。
白芷将两位姑娘送出了松香院的门,才回转。
屋里头,袁惜娴柳眉皱了起来,目光有些疑惑的样子。
父母亲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争吵,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去把彩云叫来。”
家里头任何的事,她都不能被蒙在鼓里。
半夏领命出去了。
不多时,彩云便进了松香院。
不远处一个躲在角落里的小丫头,便向西北方向跑去了。
流芳院,是柳姨娘的院子。
进门便是三间正房,左边连着左厢房三间,右边种着一株老梅,如今不是开花的季节,树一旁的空地上,搁着一张石桌,并三张圆形石凳。
天热的时候,柳姨娘偶尔坐在这里乘凉。
此刻袁惜慧正和柳姨娘坐在屋里说话,说的就是刚才在袁惜娴屋里听到的事。
能让袁惜娴惊讶的事,必定不是小事。
柳姨娘长长的脸蛋,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挽着圆髻,只插着一根金镶碧玉的长簪。
她生的体态柔美,眉清目秀,是一种小家碧玉的婉约柔美。
其实她的年纪,比薛氏还大三岁,如今三十了,生了一儿一女。
但是模样丝毫看不出来年纪大来,乍一看,像袁惜慧的姐姐一样。
女儿是庶长女袁惜慧,今年十三岁。
儿子是庶三子袁博励,今年九岁。
“可探听出什么了没有?”等小丫头小菊进了门,袁惜慧急忙问。
小菊看了一眼柳姨娘看过来的眼神,惴惴不安地:“奴婢不敢走的近,远远的看见半夏姐姐将彩云姐姐叫到松香院去了,就回来了?”
“这就回来了?都不知道往近的去听一听,你这个贱丫头能有什么用?”听着她嘴里一点有用的都没有,袁惜慧就怒了,张嘴就骂。
柳姨娘皱了眉:“说了多少次,女孩儿家的文文静静的,才招人喜欢,你咋咋呼呼的,就是太太见了,也要教导你。”
薛氏的教导就是打手心,跪祠堂,一次就把人教训的服服帖帖的。
袁惜慧挨过几次,下意识攥紧了手,膝盖也觉得疼。
“你退下吧。”柳姨娘让小菊下去了。
袁惜慧愤愤的将手上的书卷摔在桌上。
柳姨娘目光闪烁着,想着到底是什么事能让老爷对夫人发了火,连周嬷嬷都打了。
府里头,夫人跟前的周嬷嬷等人,将家里治得铁桶一般,她们这些姨娘,除了轻狂点儿的春姨娘年纪尚小,难免持宠而娇,其他人,哪个不对夫人毕恭毕敬的。
还是不要触夫人的霉头才好,横竖是对夫人发火,与她什么相干。
柳姨娘眼睛转了一转,招来心腹丫头,悄悄说了几句话。
世安堂里。
一个挽起头发,一副妇人打扮的年轻女人,正惴惴不安地服侍着薛氏喝茶。
双手接了薛氏喝过的茶碗,又轻手轻脚地将一旁丫头拨净了壳儿的嫩鸡蛋,小心翼翼在薛氏哭肿的眼睛上滚动着。
这是袁惜柔的生母芳姨娘。
芳姨娘原本是薛氏的贴身大丫头,没有姓,在薛家的时候叫芳草,跟着薛氏来了袁府,先是做了通房丫头,等生了四姑娘袁惜柔,才被薛氏提拔做了姨娘,府里头的人都叫她芳姨娘。
比起袁有仁,薛氏才是掌管着她生死的天,芳姨娘对薛氏最是忠心不二。
薛氏一边心浮气躁地忍着眼睛的不适感,一边听着一旁彩霞的回话:“老爷气冲冲的去了,泰昌县来传话的男人门房也套过话了,她是老太太的远房亲戚,在袁家做事的,如今泰昌县里……”
她迟疑地看着薛氏的神色,见没有动怒的意思,心头带着剧震的,低声继续说道:“说泰昌县里,夫人的名声……很不好,说您,说您……”
半晌话说不全,薛氏一把推开给她敷眼睛的芳姨娘,骂道:“断了舌头的小娼妇,说句全乎话都不会,我要你有什么用,不如卖了干净!”
吓得芳姨娘一个哆嗦。
彩霞噗通一声跪下:“奴婢该死,夫人饶命。”
说着,砰砰砰的磕头。
看着彩霞这样,薛氏就想起刚才周嬷嬷这么跪着求老爷,结果老爷一点颜面都不给。
彩霞也是她心腹,也不是说卖就卖的。
“滚起来,把话说完。”薛氏不傻,知道是有些不好的话,彩霞不敢说。
彩霞战战兢兢地起来,这才放了心的说:“老太太的远亲,叫庞大壮的,他说如今泰昌县的人,都说夫人是一个心思恶毒的人,把……把原配夫人生的女儿丢在老家不闻不问,还要下毒害她,下毒害她不说,还要借着小姑子的手,把自己摘个干净,更是,要杀人灭口。”
说完,眼一闭,抖着手,等着听薛氏的怒骂。
彩霞话说完,芳姨娘几乎吓傻了,什么,原配夫人?
那夫人又算什么?从来没听人说过夫人是继室,填房的,这算什么?
“哼!”薛氏娇艳的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冷笑来:“无知小民,这就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了,我是什么身份,这些县城里的乡野村妇也敢来挑我的不是。”
这是承认,在夫人的前头,还有一个夫人了。
芳姨娘和彩霞二人,相视一眼,不敢作声。
也怪道刚才彩霞回话的时候,把屋里的人都赶出去了。
半晌,薛氏沉着脸发了话:“备车,去长兴侯府。”
“是,夫人。”彩霞忙不迭地低下头领命,推出门去。
薛氏眼睛只看着门外:“有些人可要管好自己的嘴,否则……”
芳姨娘立马跪下:“夫人明鉴,奴婢对夫人忠心耿耿,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薛氏冷哼一声:“起来吧。谅你也不敢,只要你安守本分,将来柔丫头的终身就不会太难看。”
芳姨娘忍着心头屈辱地低下头:“是。”
自己一辈子卑躬屈膝的活着,就想要女儿能有一个好前程,薛家人的手段,她是见过的,薛家那些庶出的女儿,远远打发嫁到大东北做填房的不是没有。
那是一辈子别想再见了,就是死在外头,薛家也不会问一声。
不多会儿,彩霞回禀车马准备好了。
和彩云二人领着二等丫头们服侍着薛氏,换好衣裳,梳妆妥当,一行人便去了长兴侯府。
松香院里,袁惜娴只觉得心里头不安。
刚才彩云也是一知半解,说母亲只提了泰昌县有个不听话的丫头,但那个丫头是谁,除了老爷夫人和周嬷嬷,她们这些下人都是不知道的。
那是谁?
袁惜娴有心打听,就没有打听不到的。
很快,半夏变从门房那里得到了消息。
袁惜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原配嫡妻所生的女儿,袁滢雪?!
“你确定你没有听错吗?”袁惜娴头一次失控,满面怒容地瞪着半夏。
半夏吓的跪下,摇着头:“千真万确,一字不差,那庞大壮说的就是老爷在老家泰昌的女儿。”
“不是外室?不是未婚先孕的奸生子?”袁惜娴一再确认。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