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愿与傅玟帝长谈之后，心中依旧难以平静。但既然与母皇相逢，难免要留在巫山几日，但是又傅玟帝的存在又不好与薛栗等人交代清楚，只好让她们宿在神庙的外围。

深夜，傅玟帝早已歇息，但徐愿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隐隐听到一阵箫声，悠扬婉转，时而低沉，时而高昂，如泣如诉，不绝如缕，引得她寻着箫声踏入深夜。

虽是盛夏，但是巫山之巅上云气突起，水汽弥漫，竟然有几分深秋的寒气，站在此处仰望天穹，有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尤其是天上那一轮明月，更仿佛近在咫尺。

徐愿瞧见在高耸的飞檐之上，一位紫衣女子迎风而立，徐徐吹箫，衣带当风，美人如画。一曲终了，徐愿拍了拍手道：“好曲是好曲，只是这离天三尺三的距离，仙女还是“莫惊天上人”比较好。”

紫珞挑了挑眉，飞身从那高耸的屋檐上跳了下来。

“天上人？”紫珞歪着头瞧着徐愿笑道，“你我在此，何人敢自称为‘天上人’？”

徐愿轻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三步两步站到与紫珞并肩的位置，鸟瞰着整个天下。

山间云层翻滚着，悄无声息地掩盖了巫山之巅，在山下绝对窥探不到此处的一丝一毫，可是站在山巅，山下万丈红尘却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徐愿的眼中，广宁城的浮华，北定关的肃穆，瑜城锦城的落寞，长镇楼的悲戚……在此处站久了，也难免有一种“天下棋局尽在我手”的豪情与错觉。

但错觉就是错觉，徐愿还不至于辨不清自己。虽然凭白多了千年的记忆，她并不觉得自己就能成为真正的“人族之母”。

徐愿叹息一声，收回视线，扫了站在自己身侧的紫珞问道：“紫珞，‘天上人’这般笑话，还是不要提了，我哪里担得起。”

紫珞有些吃惊，但她甩了甩手中的长箫，华美的穗子在空中划过一道闪亮而优美的曲线，她向徐愿福身行了一礼道：“娘娘教训的是。”

徐愿侧身避开这一礼，追问道：“你认为我是你心中的女娲娘娘？”

紫珞定睛瞧了瞧徐愿，笑道：“您觉得您不是吗？”

徐愿叹了口气，整了整背上的惊弓，沉重地说道：“我觉得我不是。我只算得上她的转世，转世就不会是同一个人了。”

徐愿一步一步地顺着高台走下，落寞地走下曾经的神坛，慢慢地解释道：

“轮回不是让人追忆过去，而是让人重新开始，轮回过的灵魂即便再相近，也不会再是同一个人了。千年的打磨，足以让一个纯粹的灵魂面目全非，曾经人族的存亡是我头等的大事，可如今我有作为傅阳对北周的亏欠，对母皇的挚爱，对兰草仙子的……”徐愿停顿一下，将屈辞的种种含糊而过，抬头瞧见紫珞不赞同的眼神，只是叹息一声说道：“我不是神了，我只是一个脆弱的人，一个有各种各样牵挂和懦弱情绪的人。”

紫珞拧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反驳徐愿的话。

徐愿叹息道：“就算是南陈帝萧乾，他并不完全是腾蛇，他只是带着腾蛇记忆与恨的一个人而已。不同于腾蛇毁灭一切的执念，他是一族之王，他怀有振兴一国的野心，也有名存千古的志向。与魔族为伍，他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紫珞不服地反驳道：“难道娘娘就把人族的希望都寄托在萧乾帝幡然醒悟上？！”

“当然不会。”徐愿平静地答道，“我不会放弃人族，更不会放弃自己的责任，”徐愿瞄到紫珞舒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有选择，不是吗？”

紫珞睁大了眼睛。

徐愿继续说道：“你指点了屈旬大师，让他发现请神的法子，没想到响应的竟然是兰草仙子，随后你又应允傅玟帝所求，让我的残魂被迫转世。你早就算出傅玟帝有天地之主的命相，她能担得起我的降生。只是世事难料，我的存在到底惊动了腾蛇，他发动了南北之战，把我消灭在萌芽之中。”

徐愿每说一句，紫珞的气焰就落了一分，仿佛被发现做坏事的小孩子。

徐愿闭上眼睛，她完全能猜到紫珞的心思。

巫山之战，腾蛇被女娲娘娘以陨落为代价镇压在巫山之下，身为女娲娘娘左右童子的白泽与紫珞自然负责镇守。可是千年已过，两位仙童难免有个打盹的时候，竟然让腾蛇的一缕精魂逃了出去。正巧南陈先帝带着还是孩童的萧乾祭奠人皇之祖腾蛇，萧乾就被腾蛇侵灵入体。

紫珞不能入世，只能迂回地想请女娲娘娘转世，捉回腾蛇，这才入了屈旬大师的梦。

人世间的血雨腥风自此而起。

徐愿拍了拍紫珞的肩膀，让她放松，只得自嘲地说道：“现在我们都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顾不得谁对谁错，能化解这场危机，便是最好了。”

紫珞低头称诺。

徐愿摆摆手让紫珞抬起头来。

“罢了罢了，我此次来巫山还是盼着寻求黄粱一梦的解药来的，还记得我在临安求得那两味药材吗？”徐愿问道。

紫珞抿嘴一笑，答道：“当然，虹吸虫和朝暮灵草，可是娘娘来的时节不大对。”

“虹吸虫只在雨过天晴之时才寻觅得到，雨声愈大雷声愈响，虹吸虫的数量愈多，以惊蛰时分为最。”紫珞幽幽地解释道。

徐愿挑了挑眉毛，问道：“难道你还让我在这巫山上留下一年？”

紫珞爽朗地笑了笑道：“紫珞岂敢！请借娘娘背后的惊弓一用。”

徐愿用爱意的眼光拂过那把在月下流光溢彩的箜篌，她双手抱住琴体，闭上双目，将箜篌从背后取下，递给紫珞。

只要是音修，没有人能对“惊弓”不动声色，紫珞也不例外。

紫珞不经意地轻拨琴弦，清脆的声音如玉珠坠地，从高到低，长吟不绝。

紫珞心中叹道，娘娘到底还是偏爱兰草仙子。

调试妥当，紫珞一把捧起化为箜篌的“惊弓”，忘情地弹奏起来。

一曲仙乐，绕梁三日。

那箜篌曲调时而清脆如玉碎，时而凝重如幽泉，时而欢快如凤鸣，时而慷慨如剑吟……

随着仙乐悠扬，巫山之上云气凝滞，水汽汇聚，电闪雷鸣，带动着女娲神殿也一阵阵摇摆。

雷动风行惊蛰户，天开地辟转鸿钧。

不光骗得过小小的“虹吸虫”，连徐愿都有些模糊。

徐愿仰起头，看着五彩的光辉在云层之中若隐若现，随着彩光下照，徐愿俯视着巫山之下的人间，那里红尘渺渺，混沌之中混着一丝丝紫气，轻盈地飘荡在天地之间，依照着某种特定的轨道运转着，奔向临安和兰宫的方向、当然也有一部分紫气环绕在徐愿自己的身上……

这是愿力，天下的愿力。

清清凉凉的雨滴如泪珠一样掉落下来，打在徐愿的脸颊之上。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徐愿称赞道，“一曲箜篌动京都，果然名不虚传。”

紫珞最后拨动一根琴弦，如同裂帛之声，戛然而止。

但是磅礴的大雨依旧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