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大雨如密密麻麻的鼓脚一样敲打在皇宫琉璃瓦上,雨水顺着低垂的房檐飞泻而下,把整个宫殿装点得犹如水下的水晶宫一般,让人浮想联翩。
萧乾倚在门栏,侧身看着这场不同寻常的大雨,皱眉沉思,连自己肩膀被淋湿也毫不在意。
大殿之中空荡荡的,吹灭的烛火也没有仆从点燃,愈发显得幽深,仿佛什么噬人的大嘴,让萧乾觉得冷意侵骨。
数日间与魔君的会晤依旧在他头脑中回放,被圈住的临安仿佛被恶狼扼住喉咙的绵羊,奄奄一息地苟活在魔君的手掌之下。
“你指使我灭掉画圣满门,还利用我与圣人抗衡这么久,难道不该给我一点补偿吗?”魔君狡猾地说道,“临安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人族长久以来霸占天下肥沃之处,我只不过想与你们均分一下罢了。况且腾蛇,你真的在乎人族吗?你不是恨死这些愚昧的百姓了吗?我可以为你出口恶气。我会让他们知道只有你人皇才能拯救他们,什么女娲娘娘,什么巫山,都是空的!”
萧乾觉得自己的脑袋突然炸起,他觉得自己被魔君的话劈成了两半,一半赞同,一半反对。
没错,天下愚民何其多!
想当年他腾蛇殚精竭虑地为人族谋福祉,可每次祭天却要供奉稳坐钓鱼台的女娲娘娘,感谢娘娘让天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凭什么!
女娲娘娘早就毫无作为,她驾着鸾车和身旁的兰草仙子两人腻腻歪歪。凡间的种种,她根本就不屑一顾。她派自己下界美其名曰是教化世人,实际上就是想坐收自己的劳动成果。既然女娲娘娘敢于放权和无作为,他为什么不能贪婪一些?
黄粱一梦啊,黄粱一梦……
萧乾呵呵地苦笑着,他独创出来的香料,迷惑了天下的百姓,他为他们勾画一幅有求必应的美梦,更是让自己做了一个黄粱美梦。
其实,其实……他并不是想让人族覆灭,哪怕他创造出黄粱一梦的初衷也不过是多抢一些香火罢了。他希望人族鼎盛兴旺,奉他为真王,而非女娲娘娘的代言人。他看待那些百姓,就如同慈父看待愚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就算是想狠狠地罚一罚,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怎么舍得让人族覆灭?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心血横流?
他唯一的失误在于他低估了人族的贪婪。还有他也忽视人族的脆弱。
梦想成真的诱惑让贪婪的人族拼命地吸食黄粱一梦,为了一点香料而征战四起;然而属于神族的香料并没有表面那么温柔,黄粱一梦渐渐模糊了吸食者梦境与现实的界限,让他们逐渐失去了神智,浑浑噩噩地成为了傀儡和行尸走兽。
在他肆意享受着香火带来的无上实力的时候,他没有低头去瞧早已经哀鸿遍野的人族,更忽视了虎视眈眈的魔族,直到他的宫殿被女娲娘娘一刀击碎,更是让他所有美梦一去不复返。
随后的一切都无法阻止,他被迫与女娲娘娘缠斗,不得已被镇压在巫山之下,在黑暗之中他无数次回望过去,他最终挖出自己失败的根源——黄粱一梦。
他终于从巫山逃出,依附在一个人族孩子身上,他再次成为人皇,再次登上权力的巅峰,这一次他改进了黄粱一梦,他希望他可以美梦成真……然而阴魂不散的女娲娘娘,竟然在遥远的北周扎根。
他清晰的记着二十七年前的那个冬日,那一日午时的阳光那样的灿烂,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仿佛火焰一样灸烤着他全身的皮肉,撕扯着他的灵魂,就像他曾经正面的女娲娘娘的圣光。
他知道,她降世了。
没有人知道他这些年过的有多战战兢兢,六位圣人对他指手画脚,四大军功世家仗势欺人,屈旬大师扮猪吃虎,而北周那边最大的威胁还在茁壮成长……
最终他终于把主意打到魔族。
魔君每逢百年必有一次沉睡,二十年前,他终于抓到机会伪装入魔族偷窃了魔君的天蚕印,封入四大军功世家之首的魏家长孙魏潜体内,因魔君阴寒之气逼迫,魏潜不得不放弃家族的日出剑法,练起至阴的秋水剑招。有了魏潜相助,他才最终打破僵局,坐稳皇位,攻破北周,统一中原……
然而魔族就是魔族。
萧乾回响着“魏潜”的种种不尊,心中不得不暗骂自己“与虎谋皮”。
不,他绝对不能放弃临安!他不能放弃人族!他是至尊的人皇腾蛇,他必须流芳千古……
雨脚愈发急促,如同他愈发激昂的心跳,他不敢不顾地踏入雨幕,任凭雨水打湿衣衫,顺着乌黑的头发滚落,甚至滴入寒光满满的眸子。
小侍从失色地瞧见陛下的失态,匆匆忙忙地撑起雨伞追逐,然而漫天的雨幕掩盖了追寻不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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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宫之中,天机池旁赵裕慢慢闭上眼睛。
岳药圣带着草帽在草药院子中穿梭,猛地抬头瞧到赵裕刹那失神,不由问道:“小裕,你看到了什么?”
赵裕闭眼歇神,半天不答。
自从徐愿走后,她不得已留在兰宫,以自己的天眼为筹码,赢得岳药圣的庇护。短短一个月,知道自己身世之谜的赵裕已经洗去曾经的顽皮之态,剩下的只有仿佛一潭死水一般的冷寂,仿佛一场闭幕的烟花,连余烟都消散殆尽。
“小裕?”岳药圣生怕这孩子淋雨生了病,匆匆地赶来摸上她的额头,光滑的额头除了几滴水珠,一片冰凉。
“进屋去!”岳药圣命令道,“别着了凉!”
赵裕艰难地吞咽,躲开岳药圣关照的手。自从断绝了认祖归宗的念头,她逃避任何温情。
赵裕冷冷地说道:“龙气东移,陛下出宫了。”
岳药圣愣了一会儿神,继续把倔强的赵裕往屋内推,喝道:“行了,你别费神看这些东西了,赶紧回屋喝一碗姜水,钻到被子里捂一晚!”
赵裕挣扎着,不服不忿地大喊道:“你不信我?!我能看出来!我母亲是沈国师的嫡亲女儿,我继承了国师的天眼!”
岳药圣无奈地把连踢带打的赵裕拽到屋子里,一把塞到暖暖的被子里,抓过汗巾擦着她湿漉漉的额头和长发。
“知道你有天赋,你以后比国师还厉害。”岳药圣一边压制着赵裕的挣扎给她擦头,一边哄孩子一般的语气劝慰着。
赵裕陷在软乎乎的被褥之中,挣扎不过竟小声地抽泣起来。
岳药圣不得已停了手,有些无措地面对赵裕的泪眼。
“哎呀,这怎么还哭了,是搓疼了还是怎么回事?”岳药圣追问道,“哎呀,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要老头的命了,小蕴前段时间已经快扒老头一层皮了,你这孩子一向省心的,怎么也拗上了?”
常蕴想随关澈一起投军被武圣拦了下来,已经把天机池差不多翻了个天。岳药圣现在看到姑娘一哭,心就发怵。
赵裕咬着唇,泪眼朦胧地看着岳药圣,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管我着不着凉,我告诉你,陛下去见魏老将军了。”
岳药圣手一顿,再瞧着赵裕落水小狮子一般的模样,只好叹息着收回手。
“你这孩子,哎,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