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上次去义园,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舅舅忙着处置一些货物,所以暂不得空,想想义园不知道是何状况,既然是自己起的头,自然是该善始善终,等一切运转过来,再撤手。
要出门时,那猞猁忽然缠住她的裙摆,叫了两声,轻轻地,倒不像饿了时那么凶。
两天下来,她已经基本摸清楚怎么命令这小家伙,她还给它起了个名字“舍戾”,音同猞猁,因为它毕竟是只小凶兽,所以要去掉身上的戾气,温和一点。
“小舍戾,你可是想随我出去?”景晴低头道。
她并没有想着真能得到它灵性的回答,只是忽然逗一下它而已,“好吧,那让紫叶带着你,可不许乱跑,不然不给肉吃。”
紫叶笑出声,“小姐,你这是自说自话呢!”说完,抱起那小东西,跟在后面,刚开始,她是很怕这东西的,生得一副小熊兽的模样,一点也不可爱。但,经过两日的观察,慢慢敢碰碰抱一抱了,紫菁却还是一见就躲。
马车上,景晴并没有带着那猞猁一起进马车,而是在马夫的座位旁边,弄了一个小笼子,里面倒是舒服的,铺了棉垫子,还有一个毛球,它很喜欢玩,似乎乐此不疲。
再去义园,景晴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
惊天的变化。
……
这要追溯到百里湛来义园见景晴说起,他本以为她赈济这些饥民就只是每日施舍点粥饭而已,谁知道,她居然能想到给这些孩子办学堂。莫说给这些外地来的饥民,就算景陵城,也众多目不识丁的,一家贫苦,自是送不起自家孩子进正正经经的学堂。而她,竟然,敢于在这些流民之地,办起了学堂,还不收半分。
本以为就算是这样,那学堂的先生,也多半是附近的穷苦书生,识得一点诗书,借此谋点生计,却不料……
那日,同景晴进入学堂,在入门处停下,看到院子里,一素衣薄衫的、约莫接近而立之年的先生正在看孩子们涂画的字,偶尔蹙眉,偶尔舒展。看着那人衣着朴素,一副文人的模样,但百里湛却是不以为他是博学之士,在景晴问起要不要过去问个礼时。
百里湛道,“既然先生在阅览学生之书,便不便打扰了。”
景晴也不多言,刚要走,却听到一声“小姐”。
景晴自然之道是叫她,在义园,她跟众人说过,称呼要去掉姓氏,其他人也自是听从的。
景晴回身,揖礼方道,“倾阳进来,看见先生在忙,便想着不便打扰。”
那人颔首,并没有回揖礼,百里湛察觉出一丝,却没表现出来,半揖礼,道,“百里氏,百里靖苏,见过先生。”毕竟对方是长者,无论如何,揖礼是礼数。
对方没有再颔首,而是回了一揖礼,方道,“早闻百里氏二公子才学品优,今日一见,有幸。在下姓贡,名齐,表字孺机。”
姓贡?贡姓之人不多,在大陵五丘三岳,鲜少此姓。难道是端木赐的后裔或旁支?
百里湛的确猜对了一点,贡齐的确是端木赐的后裔,本不在景陵城,但幼时家变,辗转下到此,遇到郭老,便拜在其门下,郭老与他有援手之义、教习之恩,所以在郭老说及此事,才会一口应下。当然,除去这个原因,他也还是愿意的,贡氏祖先,多权臣贵胄,也多才人,自然少不得以仁德家学传承后人。
他是贡禹的后人,琅琊人。贡禹就以造富百姓、赈济贫民而世代流芳。作为子孙后代,自然同样有这份向往。
景晴作为中间人,自当多说些,“倾阳看贡先生适才,时忧时喜,这些孩子惹您劳心了。”
贡齐摆手,笑道,“非也非也,我忧,为的是他们有些已经十多岁,但是尚未开蒙,世道艰难,他们却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我喜,为的是他们当中,有璞玉,我欣慰能成为那个去伪求真、去皮见玉之人。”
景晴顿悟,长揖一礼,“先生高仁大义,是义园孤小之幸,乃其父母之慰,更是这世道伦常万象更新的助力。”
百里湛看着两人的谈话,忽然为自己此前以貌取人的想法感到一丝惭愧。
百里湛开口:“先生大义,晚生自愧不如。”
“哈哈,小姐谬赞了,郭老可是和儒生说过,你与他老人家的对话,甚是令我等刮目相看。”贡齐道,“若小姐有闲暇,不妨看看这些孩子的书法,虽然有些草,但可观一二。”
景晴看向百里湛,怎么说,自己也算是义园的常客,但百里湛才是初次来访,理应看他的意见。
百里湛看到她询问的眼神,点头,温声道,“不妨看看,参详一二。”
本来百里湛只准备来见过人便走,最后却是待到酉时方回。
虽然他们是有婚约在身,但尚未坦明,理应避嫌,所以百里湛只送景晴的马车入了城,便先行离去。
……
百里湛回去后,便让人开始整顿修缮义园,他对这景陵城,唯一一处为饥民流民所设、分文不取的学堂,心里有几分敬意,当然他在去年赈济一事上,受到百姓人人相传的赞誉,自是对此类更加上心。再者,以百里家泊主的身份,泊主的家业,这点钱两,不过皮毛而已。
很快,义园的里外被翻修得有模有样,倒不像是饥民子弟的学堂了。但,贡先生似乎并不太在意,大有“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情操。
……
景晴终于知道前因后果,大为感慨,看百里湛的外表,却想不到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不过虽然对其此行之心,是敬佩的,但她却不觉得对义园大举翻修,是必要之举,怎样的境况条件,应当匹配对应的物资,若过头了,难免招人眼球,而且对这些孩子也未必是好事。当然,景晴也暗道,也许是自己多心,或者见解粗浅了。
景晴忽然想起,问道,“为何今日不见那些孩子?”看着下学后,寥寥几人的义园,问道。
一老妇来接孙子,躬身对景晴道,“小姐有些日子没来,许是不知,这义园后面,建了一个练武场,还有人给孩子们教点拳脚功夫。”
“练武场?”景晴十分惊讶,这怎么又无端端多了个练武场,“婆婆可知是谁做的?”
“不知,不但老婆子不知,我们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人是偶然经过,对我们这义园大为欣赏,心血来潮,想到给我们建个练武场。”老婆子拉着小小的孙女,孙女可能饿了,拉着她想往外走,“我们贫苦,容易受人欺负,学点拳脚功夫,倒是极好。”想到以前在城里被人欺负,还有那次小姐在义园,他们差点被地痞霸主欺负,就觉得还是力气大才是好事。
老婆子无比感激景晴,是她在景陵城大举赈灾之后,还想着帮他们这些老幼弱小。但贫苦生活,让他们觉得,力气大能干,是最重要的,所以听到有人要教孩子们拳脚功夫,他们都十分高兴。
景晴也忽然惊叹此人的见识,自己倒是疏漏了,明明上次葛霸子他们来捣乱,就应该想到,除了学理明德,他们要在这世上立足,还要有不被人欺凌的本事……
上次?……难道是他?
偶然经过……练武场……景晴似乎猜到什么,心里忽然一种奇异的感觉升出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紫叶,我们去看看。”景晴看老婆婆不敢乱,怕是想要她先走,她也不多言谦让,出了义园,绕着围墙往后面走。
“小姐,小姐!”紫叶快步跟上,“您走慢点。”
景晴不觉,听此才觉自己刚刚应该是脑里在想事情,所以太快了,看紫叶微喘,才放慢脚步。
刚刚老婆婆说有人教孩子们,那是不是……
不是!不是他!
景晴终于走出院墙,视线开阔,她一眼看到正在背对着她教孩子拿弓的背影,不知为何,她却是一眼就认出:不是他。
那人自称是一介游侠,到此见有人竟如此大义,便决定留下来教习孩子们防身武功。他受不惯拘束,并不会如几位先生那样一如往昔,只是闲散之余才来教导一二。其余的,有葛霸子这个摔跤打斗的市井霸王在,教些拳脚功夫,是绰绰有余的。
景晴表达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敬意,但并不多呆,交谈片刻后,便告辞。
那人看着景晴离去的背影,转身,自言自语道,“看这小姐,除了善良,却也无甚特别之处嘛,怎么就入了那小子的眼。”
景晴出来,曾经草棚盖的灶房,如今多了很多桌子椅子,总算晴能挡晒、阴能挡雨。
葛霸子在给孩子们分饭食,见到景晴过来,十分热络地过来打招呼,“小姐,近来可好?”
景晴倒也慢慢熟悉他,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情心生仇怨,更没有因为身份之别而视之无物。她道:“一切都好,你如今,倒有些一方霸主的模样了。”
葛霸子常常听不懂景晴的弯弯绕绕,但也不是扭捏之人,听不懂就会直接问:“小姐这话是何意?”
紫叶却是明了景晴话里的调侃之意,笑道:“你看,你身后,几十个拥护者,天天等着你,等你给吃的,等你教打架,你不是比之前还像一方霸主?”说完自,又忍不住大笑。
紫菁在一边,也是掩嘴笑他。
“可不是,这些小子比那些跟屁虫仗义,我不退后,他们一定不认输逃跑!”葛霸子拍拍胸脯,他虽恶却爽直,本来,承诺留下一个月,那天,他是为了救田胖子,是吧这条件当成屈辱的,但第一天,看到那些孩子刚开始还一脸惧怕的样子,后来对他笑,他忽然觉得心里多了块东西,像开花一样。
回马车准备回府。
“小姐,舍戾不见了。”紫叶转身对景晴说。
“周围看看。”景晴道,虽然是把它放笼子里,其实却是未锁住的,要是在人多的地方,它会乖乖地带在当下安全的地方,不会乱走,所以她才敢经过街市却没有锁住它。
“小姐,没有。”紫菁回禀道。
“小姐,要不要再派人找找。”紫叶问。
“不用,它多半是无聊,来到这城外,人少林子多,本性使然,溜进林子去了。”又或许是饿了,找兔子去了,景晴道,“我们先回,等今晚,它自己循着气味,自己就回去了。”
其实,景晴心里有一念头,正好,趁此看看这猞猁寻路的本事是不是真如那驯兽师所说那般灵敏。看那小东西的狡猾样子,多半不会走丢了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