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陵城的一处酒坊,杨楚之看着对面的叶阳谨,故作生气道:“你可是有好几个月未联系我了,怎的今日才想起我?”
“就算十年未见,楚之兄大概也是不会无聊的。”叶阳谨知道此友的脾性,生性豁达,活得自在。
“也是,你此次来可要好好陪我玩玩。”杨楚之笑道,“最近,西街樊巷新开了一家茶社,主人之琴,着实可敌天籁,每日只接待十位客人,我叫人安排去?”
“我此来有事要办,非来游山玩水。”叶阳谨浅酌一口,缓缓道,要是以前,他必然是应下的,那时候,杨楚之是他不可多得的志同道合之一友。
“你怎么这样?”杨楚之皱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你莫不是被你父亲驯服了?”杨楚之暗暗嘀咕,几月不见,这人怎么忽然清冷这许多。
“上次见,我尚未及冠。”叶阳谨只是浅浅一句,以作解释,他的确不能像以前那么任性恣意了,“楚之,我不再是那个能与你纵情快意的叶阳谨了,是叶阳慎之。”慎之,谨慎为之,特别是吃过一次苦头之后。
“慎之兄,你不过是多了个表字,我早有了,我杨楚之怎么会是因为这点小事就弃友之人。”杨楚之举了一杯,对着叶阳谨一敬,自己爽快喝下。
叶阳谨心里了然,也斟酒一杯,敬他喝下。
“这才对嘛,”杨楚之挑眉一笑,“那茶社不去了,有一雅集,你必须陪我去。”
“雅集?”叶阳谨听说过景陵城盛行一种文人雅集,虽然其他地方亦有之,但此地特别喜欢一诗酒雅集:曲水流觞。
“你来得巧了,景陵城几家子弟,约好了今日在漓山雅苑举办雅集,这次可是今年最大的一场了。”杨楚之手指指着他,“你若推脱,今日就绝交。”
“好。”叶阳谨心里想了想,今日心情不错,而且就算有心筹划,大抵是无功果的,她要准备她的事,那便随了杨楚之的意罢。要是杨楚之知道,大概会和他刀剑搏斗一场。
……
景陵一雅集,今日有琴棋诗书之交流,有曲水流觞,叶阳谨和杨楚之一同前往。
一路上,认识杨楚之的人甚多,一路上“楚之兄”不绝如缕,但几乎无人识得叶阳谨,他也乐得免了这些繁缛的虚礼。
看着叶阳谨,他尴尬一笑,“你看,我们一个慎之,一个楚之,若不说姓氏,别人倒还以为我们是兄弟。”
叶阳谨答应他,只因心情的确不错,只是当巡玩一番。当然,知道见不到她,所以也觉无甚令人新奇欢喜之处。
景晴是不可能出现的,她还在孝期,就算不是,她也甚少出席此种雅集。因为她不曾入女学,也未曾参加景陵每年的雅智学考。所以,大多世家子弟,她是不认识的。
那她,这十几年来,身边何人为伴?除了她父亲,她甚少出门,这样,她平日岂不是几乎没有外面的往来,也没有至交的好友,亲人诗书为伴,真的开心?
叶阳谨看着往来的公子小姐,他们多半是入学监女学认识的,或者府上往来频繁的世交,他们之中,多半只知景陵虞二女,不知景易有女景倾阳吧。如此想来,忽然觉得心里似乎有点空落落的。他不敢想象,若十几年如一日,呆在一处,不与外人交,是何境地。虽然,人生活靠的不过是习惯,习惯久了,自然就处之平常。
景夕却是来了,和景昂一起,在杨楚之的掺和下,几人一起玩曲水流觞,叶阳谨对诗词虽然不算喜欢,但出于楚之之口,对方又是她的兄长姐姐,自当不拒。
引流引觞,递成曲水,此漓山有清泉,被引至此,就地形,造了这曲水。
地势平缓略斜,四周密林修竹,就算盛夏时节,也有清风拂面,的确是极雅致的地方。
曲折蜿蜒的流水,潺潺流着,有轻微的水声,更显清幽,有侍女已经备好酒盏浮觞,在清泉源头,缓缓放下浮觞,上面托着一羽觞,顺流而下。
“今日清风徐徐,我们这第一轮,便风为题,行酒令如何?”一人出口,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
一轮接过,没有人答不出来,毕竟清风作诗,不算难,所以每人只是浅酌了一小杯,未有人被罚酒。
第二轮,有人说要玩“一物双说令”。杨楚之知道叶阳谨大抵是不知这种玩法的,掩嘴侧脸去,向一丈开外的叶阳谨解释道:“行令方式是:每人说出一物,再接两句话,要求这两句话音同而义反,不成则罚酒一杯。你且先听听。”
叶阳谨垂一下眼,表示知晓。
“风中残烛,流半边,留半边。”第一人先道。
“黄昏斜阳,敛半面,现半面。”
“梦里拾珠,拾一颗,失一颗。”
……
可是几句下来,就在轮到景夕后,景夕出了一句诗,众人有人尚在品评之中,细细想着这有何典故,有人则看着下一个要对上的叶阳谨。
叶阳谨想了想,却没有接,只是恭敬一揖手,道:“慎之才疏,当饮一杯,令罚一杯。”他不露声色地,喝了两杯。
众人面色依旧不变,大多以为这位公子不善诗词。
“来,我来……”杨楚之比叶阳谨更懂诗词,玩惯了,自然知晓更多这些稀奇古怪、生僻少见的典故渊源,他却是了然,虽然品出味来,却是不会显露半分的,只是赶紧打圆场。
楚之缓和气氛,道:“那楚之接…请各位指教:君子挚爱,执一人,止一人。”
“哈哈……楚之兄,此话从你口里说出来,甚是反常。”对面的康彦彬毫不掩饰地笑道,他和杨楚之很熟,自然不拘束。其他人心里虽然有此想法,却是不说的,此时有几人也跟着笑了。
叶阳谨心道:的确,君子挚爱,执一人,“只”一人。刚刚景二小姐那句,自己尚且不知是故意以此为典故暗喻,还是只是一句诗,他听出来了,那不管是任何一种,都是不接的。
杨楚之接的什么,景夕完全不知了,还停留在叶阳谨的反应之中。她选的是及其隐晦的典故,做好了他婉言拒绝的准备,却不想还是觉得有些难堪。
一局才过,叶阳谨便起身,恭谨揖礼,“诗词非慎之所长,便不多留,各位自尽兴。”
说完,转身离开。
“等等我,楚之也告辞。”杨楚之紧随其后也走了。
景昂和景夕却没走,若走了,难免被看出刚刚的尴尬。于是,曲水仍流,流殇再起。
回去时,景昂看出自家妹妹的心情低落,回想今日妹妹看众人的神色,唯有一人,她看的眼神有些许不同,这想想才瞧出端倪,回府后,思前想后还是和大哥景赴说起今日之事。
景赴听完,道:“此番行事,倾月鲁莽了,你这当哥哥的,也是不周,你固然知,那叶阳慎之,是大名城叶阳氏督史之子,但你可知他已有婚约。”
景昂回神:“果真?”那倾月鲁莽了,还好旁人不知。
景赴想起和那叶阳氏公子,是有一面之缘的,的确仪表堂堂,但此事定然没结果:“叶阳督史,给他定的,是范阳卢氏,卢重之女,我们景氏,叶阳氏是瞧不上的。让倾月莫有痴念。而且,父亲已有……算了,你回去和夕儿说清楚。”
景昂当晚便私下里和景夕说了,景夕一脸被瞧出的尴尬和被拒的羞恼,最后很快想明白,毕竟,一开始,自己就没觉得有多少希望。
“二哥,你说,有多少人会喜欢父母定下的亲事呢?”景夕似是想到了什么,恍惚一问。
“夕儿,不得妄言!”景昂轻声喝住她,父母之功过,岂是儿女能评头论足的。
“妹妹知错。”景夕忽然回神,懊恼道,这些话就算心里有想,是断断不能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