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晴颔首:“你且先去吧。”
等飞燕走后,四周已然无人,只能看到远处的稀疏人影,紫菁紫叶一直十分安分,进来后也是十分安分,并不多言。
“好了,人走了,你们俩可以松口气了。”景晴浅浅道,回身看着身后正经端方的两个人。
“小姐说笑了。”紫菁神色虽然微缓,但还是十分的恭谨,“不比自己府里,还是要注意行止,免得让其他人看低了小姐。”
紫叶听此,刚刚垮下来的肩膀瞬间挺得笔直,的确,小姐鲜少赴宴,要是因为自己让小姐招人闲话,定然不行!
“不必如此,虽然人言可畏,但从心而活,才是真的人,我倒不希望你们为了我,把性子都敛了,该恭敬时恭敬即可。”景晴知道紫菁本来就性子恭敬,但紫叶却是活泼一些,若拘得太厉害了,倒违背了她的本心。
想想,自己虽然衣食无忧,但到底是无法恣意而活,她都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毫无顾忌地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走走吧。”景晴觉得今日,情绪太复杂,在别人府上,还是要尽快让这些不好的情绪散去,起码,先压着。
她一路慢慢地走,柳心湖,的确如其名,四周种植柳树,但因为入秋了,柳枝萧条,往日绿意的风景,便多了一丝萧索的意味,大概,这就是为何主人家都不领宾客到此一游的原因吧。若是春夏之季,恐怕此时湖边已然人影纷纷了吧。
倒是让自己偶然得到一份清净之地,秋风微凉,带着湖水的一丝湿意,今日天气微云,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射到大地,恰好的温暖,缓和了秋天的凉意。
……
湖边一楼阁,二楼微微打开的窗户里,站着一个人:叶阳谨。
应该说,还有一个人,只是那个人坐在里侧的几案边,还是一如既往,十分惬意地,手里定然是少不了东西把玩的,“我说,前两年,我出师,也没见你这么大方,今年我弟出师,你倒是阔绰。”
看着手里把玩的韘,轻轻摩挲着,“看这东西,年头不小了,多半是古物,带着古物在手上,万一射箭弄坏了,可惜了。”
杨准射箭少人能敌,自然,拇指上的韘,也是必不可少。
“良将配宝刀。”叶阳谨没看他,却是听到他的话,坦言回答。
这是叶阳谨一次外出游历时,在一游侠手里赌赢的,不错就是赌赢的,而输的那个人,正是要离。这送出去的,不是自己的,况且自己也永不上。
《诗·卫风》有“芄兰之叶,童子佩韘”之句,其传曰:“韘,玦也,能射御则带韘。”简而言之,就是:佩韘是表示具有射御的能力。古人还认为,佩韘表示佩戴者有决断事物的能力。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那年送我的,那身雀尾服,是指我俊美如凤,风流倜傥?”杨楚之想起那时候他送的雀尾服,让他只能压箱底,有些可惜,若不是碍于世俗颜面,那身的确是花枝招展,这人,以前也是连他都不及的荒诞不羁。送什么雀尾,和人打赌,喝酒三日不眠不休,撮合自己未婚妻和他人的姻缘……真是好事一箩筐!
“的确是俊美无双,不过,只有皮相,没有骨相。”叶阳谨看他一眼,神色平淡道。
“你欠揍!”那人一怒,把手中的东西一放,就翻身过来,出手就是一拳。
叶阳谨轻轻就闪过,但是还是未离开窗子,“不自量力。”
杨楚之再出手,已然不留情面,劈头盖脸地就拳脚相向,几招来回,谁也没挨着谁,都是险些捉到,又被打开。杨楚之忽然心头一动,动作忽然十分夸张,把桌椅和窗户墙壁,能多响就多响。
就在打得正酣时,叶阳谨听到一句“小姐,楼上怎么有摔东西的声音”,他一晃神,没注意,被杨楚之赖皮地蹲下,抱住双腿,一抬,整个伤身便砰地一声,把窗户完全撞开,露在外面。
“再会!”杨楚之松手,趁势在他的手腕处大手一劈,叶阳谨便整个人从窗户里,到了窗户外。
杨楚之拍拍手,哼哼:“跟我斗!”
所幸,叶阳谨身手敏捷,在窗下的瓦檐,快速翻个身,整个人扳回来,才一跃,掉落地面。
楼阁实在是高,着地瞬间,还是踉跄了一下,但令他更踉跄的,是不远处,俨然是刚刚一直看的那抹倩影。心里咯噔一下,暗暗给杨楚之记了一笔大账,以什么方式出现,他都想过,没想到是这么……原本的……真实的……狼狈面目出现。
……
“小姐!”紫叶惊呼一声,她们刚刚走近,的确是听到了声音,循声望去,却恰好看见窗户砰地一声开了,还从里面摔出一个人!
一个人!从那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还没事!
紫菁惊吓之下迷上了眼。景晴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没想到忽然见此情景,面色一僵,刚要迈出的步子,顿时停住了。
还好,人没事……景晴心里暗道,但那人踉跄一下后,转身过来,看到正脸时,她心里又是一惊,是他!
叶阳谨心里慌乱,神色却是硬硬忍住,他冷静地理了理因为和杨楚之打斗还有高空摔下蓬乱的衣服,才淡然地走向那个人。
虽然此次就是为她而来,他也想过怎么安排自己很自然地与她相见,但世事难料,特别是交友不慎还不小心得罪小人之后,或者说,不算不小心,只是没想到结局竟是他输了一次。
“景小姐。”叶阳谨慢慢走到景晴面前,神色淡定道。
“叶阳公子,你这是……”倒是景晴实在是淡定不下来,从刚刚被他吓一跳,道看见他慢慢向自己走来,她忽然有种想转身就走的冲动,但却是走不了,此时说出的话,都觉得不太……理智……
“没事,和楚之兄比试一二,不小心失手了。”叶阳谨面上解释道,心里却是忽然如雷打鼓。
“你……没事?”景晴睁着十分疑惑又有些担忧地眼睛看着对方,这让叶阳谨心里忽然如心花怒放。
叶阳谨笑了,笑得春风和煦,笑得毫无杂质:“没事,寻常切磋,你是见过我身手的。”
景晴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明明似乎身受重伤,但还是把那十几个人打跑了,想想他要是身体痊愈,大概是个武艺高强的。只是这切磋的度,有点不留余地的感觉啊。
“他没事!”叶阳谨身后传来一人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是杨楚之,杨楚之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拍着扇柄,从阁楼走出来,边走边道,“再给他两层,他也能飞檐走壁给走下来。”
等那人走到叶阳谨身边,景晴忍不住好奇地看了此人一眼,从出现到走到跟前,景晴心里千回百转,杨楚之、叶阳谨……他们是朋友?
“你们……?”景晴脑子里还有好几个疑惑,忍不住问道。
“朋友。”叶阳谨道。
“何止是朋友,那是过命的交情,至交的好友。”杨楚之扬扇,十分狡黠地笑,让景晴这个不怎么接触外人的人,觉得,这个人,似乎,很容易和人熟络,或者说,是自来熟?
景晴看到他手里的扇子,这是什么季节,他竟然扇起了扇子,但毕竟是客人,且是不相识的客人,自然不会像对方一样,自来熟……
“杨公子。”景晴半揖礼道。
“诶……这么叫倒十分客套了。”杨楚之蹭了蹭鼻尖,“你跟慎之一样,叫我楚之兄吧。”
叶阳谨心里一计较,她现在还在叫他叶阳公子,他倒好脸皮让她叫楚之兄,但听他说,“跟他一样叫”,这句倒是中听不少,便也不和他计较。况且,他不用想也知道,以她的性子,这声楚之怎么可能轻易开口。
“倾阳不敢。”景晴道,转念一想,看向主人道,“既然杨公子在这,那倾阳便不打扰。”
说完,施礼告退。景晴转身,往回走,虽然心里想快点走,但脚步却是可以放慢些,免得让人看着,像是避之不及的样子。
走着走着,她缓下脚步,问:“我们,刚才走的哪条道?”
这柳心湖畔的小道很多,她刚刚散步没注意,倒全然忘了自己走了多远。紫叶停住,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岔路口,“我记得是那里出来的,但……刚刚来时的路,我却是没看。”毕竟在别人府上,又有侍女带着,自然是不便东张西望的,再加上,一路上弯弯绕绕,的确是记不得了。
“小姐,那……要不……我们等等?”等飞燕派人来接去宴席,紫菁想想,才征求道。
景晴也顿下来,这回倒是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了。回去一路,要是见着了几个仆从还好,要是一个没见着,误打误撞地乱跑,倒是失礼。
……
后面,不远处,杨楚之拿扇子拍了拍身边的人,“跟上啊,没见着人迷路了嘛。”自家园子有多少弯绕,他怎会不知,杨府和其他府邸一样大,但不同的是,别的府邸形制规整,而杨府,简直是因地制宜,适合开湖就挖湖,适合做花园就花园,浑不在意所为规整的对称,倒是很适合他。又或许,是这环境,让他,有了现在的个性。
叶阳谨也看出了一丝不对,但杨楚之提醒,才醒悟,的确是迷路的踌躇,想了想,迈步出去。
“诶!”杨楚之叫住他,丢给他那把扇子,“你的宝贝疙瘩!”
叶阳谨隔空接过,转而到了自己袖子里,他转身快步离去。
……
“景小姐。”叶阳谨在十步开外叫住踌躇慢行的景晴。
景晴站住,转回身,十分有礼地问:“叶阳公子何事?”
“我带你出去。”叶阳谨也不客套其他的话,直言道,“想来,杨府你是不熟悉的。”
景晴讶然,但想想,点了点头。
景晴和叶阳谨并排走着,紫菁紫叶很安静地跟在三步之外。
景晴之所以答应,一来,她的确是迷路了,这也无需遮掩;二来,他们也算是有几面之缘,出手相帮,拒绝倒是过意不去;三者,其实,景晴刚刚心里一直有疑惑。或者说,是太多的疑惑。
她早就好奇,为什么快要参加学考的她会那么及时地收到那么珍贵的书籍和记录?为什么杨敏言会忽然应人之托带她参加学考,又几乎耳聪目明地得知她生病了前去探望?这些疑惑之外,还有,那日,关键时候,帮她护她的,是他,他为何又那么巧,恰好就在那里。
大概有一个解释可以串联起来,杨敏言——杨楚之——叶阳谨——天霭阁。
杨敏言受杨楚之之托,而杨楚之是受叶阳谨所托,叶阳谨却是因为那日在天霭阁遇见她,知道她要参加雅智学考,赠书,摆脱人照顾她,棋艺对决去观看。
可是,这一切的因由,又是什么?紧紧因为义园的一面之缘?或是再见时走过的那一小段路而已?
“叶阳公子,可否回答倾阳一个问题?”景晴侧脸看他,似是不经意地问,低头间,又看到他袖子口露出的半个扇柄,似乎很熟悉。刚刚杨楚之拿的那柄,没有扇坠,画着山水画的那柄扇子。
“你说。”叶阳谨难得的心情平和且静谧安然。
“杨小姐可是受公子之托?”景晴问得言简意赅,要是他懂,那答案自然明了,要是追问,那大概是她想错了。
“是。”叶阳谨点头,看了她一眼,从她的眼神中,他其实看到了一丝肯定,她果真很聪明,“那日天霭阁,知道你要参加学考,那日我恰好去见楚之兄,也知道他妹妹今年出师,必然参加。”其实,哪来的恰巧,只是他就是为了此事去见的杨楚之。
景晴心里了然,沉默了一下,本想再问,开口终是:“多谢。”
她还想问,他怎么那么笃定她就会考过入门那场?他怎么知道自己心有忐忑无人陪伴?他怎么知道她生病了?虽然她没问,但她好像就是知道,杨小姐去探望自己,也是他托的杨楚之。
叶阳谨摇头,也没多话,似乎是生怕对方再多问些什么,虽然心里很容易便可以有理由让她不多想,但对她,他从心底里,不愿意说谎。
“你……和杨公子,很熟?”景晴打破两人之间的安静。
“嗯,我们很小就认识,入学时,各地不时会聚在一起,听学,也顺便切磋一二。”叶阳谨道,特地转移她的心神,这女子,心思纯粹,但是却绝对不愚笨,甚至,出奇的聪明,“以前,一起听学,和他很是投机,经常翻墙出去闹事,然后一起挨罚,罚站罚跪、抄书、面壁思过。”
“什么?”景晴忽然神色一变,想忍但是还是忍不住掩嘴,顿了一下,才笑道,“你,莫不是编故事?”从认识他一来,每次见他,似乎,都是很从容,很淡定,温润如玉又有些清冷。以前也会这么……肆意妄为?
“不是,”叶阳谨摇头,有些无奈又有些欢欣地道,“那时候,性子恣意,常常不着边际,挨罚挨打是常事,父亲母亲一度很头疼,后来便送我去一隐士处学文习武,要拘束我的性子。”
“所以……你就变成如今的性子?”景晴大抵是不相信的,如果他本性如此,那料想一般的隐士,大概也是奈何不了的吧,什么隐士,有如此能耐,可敬可敬。
“一半缘由吧。”叶阳谨看了一眼景晴,不经意地,却特地将她看入自己眼底,借此多看清她的脸,这是,他第一次,离她那么近,也是第一次,陪她那么久。其实,还有一半缘由,是你。前面一半缘由,是被迫的,但这后面一半,却是他心甘情愿的。以往的清冷孤傲、恣意洒脱,无法让她安然,要护着她,他就要比一般人都聪明冷静且有远见。
“现在这样,也挺好。”景晴想了想,以前的他应该是恣意洒脱的,现在的他,似乎清冷多一些,但好像,都没什么不好的,“有人管着,总比没人管着好。”
“嗯。”叶阳谨点头,“现在挺好。”
“那日,谢谢你。”景晴敛下轻松的情绪,还是很郑重地道谢,那日,是棋艺对决的那日,是她受人指摘的那日,是她差点失去神志的那日,他像是凭空而降,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却把她从地狱边沿,拉了回来。
叶阳谨却是手中扇子忽然被捏紧,手也不住抖了一下,他不敢再看她,没说话,空气忽然变得异常安静,他才艰难开口道:“不谢。”
“等有机会,倾阳定当以薄礼相谢。”虽然他比她还不缺金银财物,也更不缺珍宝绫罗,但不能因为他什么都比她好,自己便可以视作理所当然。
“不用了。”叶阳谨回绝道,他实在是不想受她的谢,更受不起她所谓的恩。
“不要拒绝,不然我心里不安。”景晴坚持道。
叶阳谨知道,如果不接受,她的确会难受,那便……接受吧,虽然心不安理不得,只要她觉得好就好了,“那你,可以想好了,差人送到杨府给杨楚之,他自会给我。”
“好。”景晴还想问一个问题,虽然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而不着边际,但咬咬牙,“你是不是送过……”
“到了。”叶阳谨道,“前面就是左厅,人多,我就送到这了。”
“啊……哦,好,”景晴忽然被打断,却说不出口了,只微微点头,“公子,告辞。”
叶阳谨本来不想打断她,但是又生怕她问的是自己不想回答的,她那么聪明,也许蛛丝马迹,就会翻出全部。她刚刚问“送”,她是想问自己是不是送过她什么东西?她大抵是猜出了送书之事吧,这也不过是顺藤摸瓜而已,但看她刚刚的神情,这个依然猜到八分的问题应该不至于让她思虑道最后才问起。
送……除了书,还有的,便是……那藁城的纱灯。怎么会?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默然抬起右手,袖子里的扇子呈现在自己眼中,他缓缓打开,露出远山云海、城郭府邸,还有那辽阔天际中仅有的一轮红日。
这其实是大名府,大名府外的山川河流,最重要的,是那苍茫大地、辽阔苍穹也要依托的……红日。
这柄扇子的扇坠,被拿去换了那把罗伞,后来他把此扇遗落在杨楚之这里,至今没有重新换上扇坠。而杨楚之,刚刚,打开了一下。
难道就是这一眼,她竟就把那纱灯和此扇关联起来了?叶阳谨此时真的,不知道心底里,是高兴多,还是惶恐多。她比他想象的要聪明太多。
……
景晴回到左厅,静坐一小会,便有一众侍女来请去吃午席,她安安静静地跟着,席上只是偶尔动筷,她远远看着主席上的欢颜,觉得自己似乎和这些热闹,有些格格不入。
身边的小姐,也有和她互相认识,偶尔礼貌地接几句话,但总不是景晴先开口。
午宴后,有几个人也像景晴一样,想要告辞,景晴也觉得正好,不是孤身一人去告辞,倒也不至于劳烦主人。
回到府上,景晴忽然神经放松,困意和倦怠很快席卷全身,她仓促地梳洗一番,便昏昏睡去,醒来,已是入夜。
紫叶把蜡烛点起来了,她很怕黑,所以,就算睡着,也要留一盏灯火,紫叶觉得那宫灯的亮光正好,微亮温和不刺目,她值夜很喜欢点这盏藁城纱灯。
远山云海,城郭高墙,旭日当空。一幅画,两幅画,灯、扇,是自己胡思乱想了,还是人敏锐的直觉?或许,这只是巧合,宫灯的绘灯之人和扇子的绘画之人,极少可能是同一人,最大的可能便是,这是某处风景,然后受众人追捧,所以很多东西都绘上此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