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今年的初雪,就降下来了。西山白雪景陵城,阑浦清江白头翁。年年雪里,常喝梅花醉。
景晴却是散漫园中客,静看萧条雨雪天。冬雪漫空来,触似掌心花。开着阁楼寝室的窗户,外面的冷风裹挟着飘飞的雪花,落入阁中,在景晴发间驻扎,在她手心融化。
听刘甘说,前些日子义园一切都好,不知寒冬来了,他们是否安好。
紫叶紫菁听景晴说想要去义园,紫叶率先开口:“小姐,还是不要出门了。要做什么吩咐刘甘他们就好,不必亲自去呀。”
“我只是觉得,有点想见见他们。”想见见那些孩子,想见见那些老妪妇人,甚至有些想见见葛霸子和田胖子。
难得,觉得有一份让自己牵挂的人和事。
紫菁看向紫叶,暗示着摇摇头,紫叶想了半晌,才点头:“那好,不过小姐必须多带些人,而且不许自个,去哪都得带着我们。”想想那次游猎,才两时辰不见,就可以变成个湿透的人儿,真的是不省心的主子。
还好,没有风寒发作,但也多亏了她和紫菁,守着她让她在屋子里闷了好几天。景晴倒也很顺从地在寝室与书房间两处来回。
马车缓缓往城郊外去,一路上,路人不多,所以马车不用太多避让。
初雪下得不大,已经开始融化,但天气却更冷了,马车虽然封得严严实实的,还是觉得四处生风。景晴披着貂皮袄,缩在衣袖里的手握着暖炉。看着时不时擦擦手让手变暖的两人,景晴道:“紫菁,把手拿出来。”
紫菁看向景晴,疑惑地,但也乖乖伸出来,却接到一个暖暖的手炉。
“拿着,我已经握暖了,你们俩暖一暖。免得待会要你们干活,手却冻僵了。”
紫菁紫叶自知景晴在这些方面向来说一不二,没再说话。
出发前,景晴还特地让金大嫂准备了一大箱笼的包子点心,金大爷也是忙活了好一阵,才做出来,听说是给城郊那些可怜孩子的,倒也十分爽快答应能赶做出来。常人都有一颗积德行善的心,但迫于自己的生计,无能为力的多,如此一来,只是出把力,也算是善事一桩,不仅金大爷金大嫂很是出力,刘丁的媳妇和几个府上已经过了轮值的,也凑在一起帮忙打下手。
对这些,景府不似其他高门大户,规矩很严,旁人不得随意进出膳堂灶房,景晴却不太管束这些,刘英刘甘是男人,自然也是不过分即可。
义园在城郊,冬季比城内更冷,城内的雪已经化了大半,但城外还是白白的一片,纯洁得一尘不染。
义园外面,一群小童在玩雪仗,听到远处的马车声,都停住了观望,有眼尖的,立马认出来:“那是倾阳姐姐的马车,是姐姐的马车。”
几个孩子马上丢掉手里一团一团的雪,聚在路边,十分欢快地招手。
“姐姐,姐姐……”
倾阳远远就听到了,嘴角不自觉地轻轻笑起来。
直到此时,紫菁才觉得,这次出来,也是值得的,起码,很少有人能让小姐这般轻松地笑一笑。
还没下马车,小孩子已经围住了驾马的刘丙:“丙叔叔,丙叔叔。”看来刘丙经常来义园,孩子们都对他很是熟悉了。
“来来,过这边来,”刘丙半拥着几个凑过来的小童,把他们带到一边,“小姐要下马车,过来,别挡着。”
景晴在紫菁检查好衣服严实后,才下的马车,一下马车,那几个孩子便似乎找到了更好的拥抱对象,一个劲地挤过来,围着景晴叫姐姐。
景晴很久没见他们,而且孩子本就很多,自然是记不住名字,只好一个个摸摸脑袋,算是回应,看着他们围着不肯走的样子,景晴笑了,看向紫叶:“紫叶,让人把那一箱笼东西拿去给葛霸子分一分。”
紫叶点头,走向马车后的两名骑马的侍从,很快便抬着东西往屋棚走去。
“好了,外面冷,先去霸子叔叔那里吃点包子,姐姐府里的伯伯给你们做了肉包子和点心。”景晴道,看着一溜烟跟着那侍从跑的一群小孩子,摇摇头,孩童稚嫩,真的很容易满足。
义园旁边的茅舍,门口出来了两老妪,似乎是听到了马车声,闻声出来的,见是景小姐来了,转身就对着里面道:“小姐来了,快出来!”
里面的几个妇人,赶忙放下手中缝着的麻布衣。很快,门前站了七八个妇人,年纪大的有五六十,小的也有快快三十了,站在那,想上前,又不好乱动,干站着等这边说话的意思。
景晴见此,提了提衣摆,便往她们处走去。
“小姐。”“小姐好。”……声音大小不一,先后不一,但都开了口,半弓着身。
“快起来。”景晴虚扶了最老的那位老妪,其他人自然也跟着起来了,“我此番来,不是有意打扰,只是来看看。”
“不打扰。”一较年轻的妇人紧忙答道,“小姐能愿意来我们这些破地方,已经很给我们面子了。”
“对,小姐不来,我们也是感谢的。”
小姐虽然很少来,但常派人关照着,也常常送些粮食物品来,虽然不多,但加上几个男人和健壮的女人出去帮人干活挣回来的,也够吃的了。
其实,景晴一直有些担心,有些孩子,父母都健在,现在身体养好了,孩子有先生和孤寡老妪带着,能赚钱了,会不会因此有嫌隙。怕就怕有能力的开始看不起那些孤身带着孩子的,特别是那些连父母都没有的孩子,还有孤身一人的老者。但让她很感动的,是那些赚了些钱回来的,都没有藏着掖着,买回来的粮食,也都是大家一起吃的,听着刘甘说的,倒真的是有患难与共遇到暖春,还能不离不弃的坚持。
这也是景晴愿意继续帮忙的一大原因。
“你们都在?”景晴问。
“基本都在了,只有三五个出去的,也不过是去试试运气,看看有没有能挣钱的活计。”老妪回答。
“那最近还好吗?”想着现在入冬了,恐怕不好过。
“还好,劳烦小姐挂念。”老妪道。景晴却看见有一两个夫人欲言又止的样子,许是真的有点难题。
“你们都凑一块了,这是在干什么活?”景晴只当问候地问道。
“天冷了,我们去各处寻了些麻布来,想着,大家的冬衣虽然有了,但孩子穿着整天滚来滚去,容易烂掉,就想着缝点麻布穿在外面,也挡挡风。”
“我们前些日子,进城里,捡到些麻袋,虽然看着丑,但缝好,让出去寻活计的人穿上,搬搬扛扛也不会磨破衣服。”一个面上很温善的妇人说着,想想出去寻活的丈夫,不知道找到活没有,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这样下去,缸里的粮食,也用得差不多了,虽然葛霸子总能隔几日地寻些粗粮回来,但总归不是长久的办法。
“这入冬了,你们的棉衣可够?”紫菁循着小姐要问的,问下去,本来车上,小姐就说到了一句,想来也是要问的。
“上次小姐派人送来的棉布,我们这些妇人,算着给孩子们都做了一身棉衣,还剩下一些,我们就商量着给老人们做一身,我们这些,底子好,穿穿旧袍子,也就撑过去了。”又一妇人回答。
景晴点了点头,心里想着,看来还是不够,每人一身,一直穿着,不换也是不行的。
“你们可有准备好过冬的东西?”景晴试问道。
“这……”老妪踌躇了一下,想了想,才道,“不妨小姐知道,她们前段日子,把养好的蚕茧,整出来了,倒也织成了一匹丝绸,但……”
“但是什么?”景晴追问道。
“但是成色不好,送去城里的布料坊,给的价实在太低,就没卖出去。”一妇人回答道,她是跟着去了的,好说歹说,那掌柜还是嫌弃这丝绸成色不好,织工不算佳。她们耗费了大半个月才织出来的,而且养蚕还费了很久的时间,贱卖出去,真的觉得亏了,所以,还存放在老妪仅有的一个完好的木箱里。
“本来,要是卖个好一点的价钱,我们想着,这个冬的粮食就差不多了。”老妪叹息道。
“可否让我看看?”景晴看向几人,“也许,不是用不上。”
几个妇人齐齐看向那老妪,满眼的期待,不过有一妇人疑难地看了看景晴,道:“小姐,这是我织出来的,我也承认的确织得不够好,我们用的织布机,实在是太破了。”她善织布,那蚕丝虽然贵重,但成色毕竟摆在那,虽然她自认织工尚可,但要一匹次品的丝绸,卖出好的价格,确实是难为。
“无妨,或许,我有办法。”景晴似乎想到什么,直言道。自己帮忙卖布,还是成色不甚好的布,大抵是不行的,但并不能说不能自己买下。
老妪见景晴坚持,只好让后面的妇人让出一条道来,“小姐请进。”
昏暗的屋子里,虽然有一小扇窗,但天气寒冷,窗户自然是闭紧的,因此屋内很是昏暗,这种境况,想要点油灯或者蜡烛,是不可求的。要是有油灯的钱,大抵早用在吃食保暖上了。
老妪进了里面更暗的屋子里,良久,才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匹丝绸出来,等光线渐亮,景晴才看到那匹丝绸的真面目,的确,一眼便看出,不是布料坊里上乘的丝绸,没有那种一眼就喜欢的光泽,染的颜色,也是不太时兴的,蓝色不纯,带着点灰色,倒成了比较少见的蓝灰色。
缫丝,复摇,编丝,织造,染整,工序应该没错,只是,毕竟未曾养过蚕,蚕茧本身就不算上乘,加上未曾做过,最后弄出来的蚕丝,成色不并不好。
织一匹绢,需要两个人一起配合,少则也要五六天。织一匹绮,需要五个人,耗时更长。义园连织布机都只有妇人们去附近人家,好求歹求,才央得别人愿意把旧的织布机给他们。织丝绸没有专门的织机,本来是织不出来好丝绸的,但好在妇人中,有颇善织布的人,带着其他人慢慢做,做了大半月,才出来一匹多一些,而蚕丝也用光了。农妇们养出的蚕丝,因为成色不是很好,没人愿意出价,或者出的价格实在是太低。
景晴看向几人,浅笑道:“你们问到的蚕丝价格多少,我且买下吧。”
“不可不可,这蚕丝是我们第一次养的,我们不会,所以成色不好,小姐自然不能用次品。”老妪慌忙拒绝,要是小姐能帮着卖出去,倒是好的,可是要是小姐自己买了,那是配不上小姐的。
其他人虽然觉得卖不出去惋惜,但也觉得老妪说得有道理,要让如此娇贵的小姐用次品,的确是不该。
“错了,”景晴却摇头,看着那匹布,道,“正是因为是你们养的第一批蚕丝,才让我觉得更加可贵。我要的,是你们辛苦付出的东西,而不是要求多完美无瑕。”
其他几人听此,都是似懂非懂的样子,哪有人出钱,还想着不用太好的?
“你们放心吧,我既然要买下,就不会荒废你们的一番辛苦,自有用处。你们把银子收下,你们可以自己买粮食过冬,不就不用刘丙运粮食来,一样是帮我省了,是不是这个理?”
“是啊,就算不给小姐,那到时候,还是会拖累小姐。”有人嘀咕起来。
“可是,我们……”那织布的妇人很是犹疑,“我们卖不出去,会另想办法的,我们有人出去寻活计了,只要肯干,应该熬一熬就过去了,我们有手有脚,不能老要小姐接济。”
景晴忽然对这个妇人刮目相看,也是这句话,让她更加笃定要买下这匹布,“这位婶子,你且宽心,我并不是全为了你们,我的确是想到了用处,常言道,礼轻情意重,我要的就是你们辛苦付出的这份赤诚,这比那些名贵的丝绸要珍贵许多。”
“这……”他们还是不太懂面前这位小姐的意思,但总归就是一句,她要买下来,是看中他们的心思。
“好了,你们就别犹豫了,小姐做事向来有计算,你们且答应就是。”紫菁明白自家小姐的意思,但对方似乎还不太明白。
“那……那就多谢小姐了。”老妪终于拍板。
景晴也见到了那摆在那的麻袋麻布,心里还是生出了一丝怜悯,并不多留,很快便让紫菁搭理后续,自己和已经赶来的紫叶往葛霸子处走。
葛霸子一见景晴的身影出现,立马一手猛拍还在埋头吃肉包的田胖子,害的田胖子刚到喉咙的包子,立马咳了出来。
“老大,干嘛!”
“小姐来了,干嘛,给我起来!”
“哦!好。”田胖子立马将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站起来看向外面。
景晴已经到屋棚下,看分到包子的孩童,很多都拿着包子散了,还有几个可能没家人的,继续窝在这里吃。
“近来可好?”景晴问。
“还不是老样子。”葛霸子肥胖的大手揉了揉头上本来就不算整齐的头发。
“听说,你不时会带些粮食来?”景晴自是知道他来历的,虽然本性难移,但说到底,她还是不愿意让这里的人吃抢来的东西,怕有孩子学坏了。
“哦是,”葛霸子点头,但忽然察觉话头不对,猛然醒悟,挥手道,“不,不是,那些东西,不是抢来的,那些是我们进城,以前那帮人主动孝敬咱的。”
“孝敬?”景晴斜眼看他,似笑非笑地,“那他们又是哪来的?”
“这……”葛霸子似是被堵住了嘴,呵呵笑道,“这,不就是,不就是那个……要不,我下次就不收……对!我下次一分钱、一粒米都不收!”他举手保证道,田胖子不由分说也跟着保证。
景晴面色一松,看向紫叶,“紫叶,给他一块府牌。葛霸子,你听着,你以后要是有事,可以去景府,拿着府牌,自会有人通报,但我不希望,你重操旧业。”
“呵呵,这不是人家主动送上的嘛……下次,下次不收就是。”葛霸子眼馋似地伸手接过那府牌,正反面翻了几遍,才收到兜里。
……
回府路上,紫叶看着紫菁手里捧着的“丝绸”,奇怪地问:“小姐要这成色的丝绸,想要作何?”要丝绸,布料坊成色品质好的一大把,怎么会要一匹这样的,而且,听紫菁说,还是付一般正品丝绸的价格买下的。
“回去后,仔细先整好,准备好丝线,我要用几天。”景晴道。
“小姐要做丝线活?”紫菁也疑惑道,“小姐若是要做什么,告诉紫菁就好,紫菁来做。”
紫菁的女工很好,紫叶却是不行,当然,她们俩都知道,其实小姐的女工不算好,虽然用心刺绣,也还算精细,但总归手法不甚娴熟。
“我就试试,我自己来,你们且放着就好。”景晴自是知道自己手工的确不算好,但若是连着这都假手于人,那所谓谢礼,会不会太敷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