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府的退婚贴,在一个阴历十一月初九这天,百里府派人送来了。
虽然是很正常的一次过府,却不知为何,退婚之事,一夕之间,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景晴惊讶,问了好几遍府中的人,确定没有人乱说话,才松了一口气,但对于此事,却是无论如何,都对百里湛有了愧疚,因为坊间,一定有人猜测,是百里氏看不起她一个孤女,虽然之前,世人已然知道她不如人们想的那么势单力薄。或者,人们会猜测,是百里家认为自己行为有失,才退的婚,这样,虽然自己大概是成为人们评头论足的对象,但,起码,世人不会指摘百里家。
虽然心里是很不舒服的,很介意的,但这已经是最好的了。
自己,这段时间,不出门就是,等事情平息下来,人们便会因为好奇心去寻找新的事情去讨论,虽然名声有损,但早就决定看淡,已经没有必要再太在意。
退婚之事,才在景陵城的街头巷尾,成了人们竞相猜测的饭后之谈。
不到几日,景陵城又传出了百里氏和景氏联姻的消息,不知内情的众人以为是退婚之事有了转机,但听闻细说的人,一语打破众人的猜测。百里氏这回和景氏的联姻,不是百里湛和景晴,而是百里湛和景夕。
快如一夜之间,即将成为百里仓泊主儿媳的,由景家三小姐变成了景家二小姐,这比退婚一事,更让人有探究之的欲望。
自有消息收入耳中,刘英便压不住心中的愤愤,到景陵虞府,找了景陵虞景昆。景昆对刘英,是有三分敬重的,毕竟,他都是曾经一直侍奉母亲身侧的人。
但对于刘英近乎质问的语气,让景昆很不舒服,“刘总管,此事你是多虑了。退婚本就是晴儿一心为之,当时,我们不是没劝过,奈何我们不过是伯父伯母,劝不住。那,现在百里家没有因此生恨,反而大有重修旧好之意,难道我会如此不给脸面?况且,夕儿不是配不上百里家的二公子。”
刘英听得言外之意,不过是说景晴不知天高地厚,措施良缘,他的二女儿,并没有夺人所爱,也有匹配百里家的身份地位,倒有暗示景晴现在孤弱的意思了。刘英本就不是为了景晴能够再修婚约,此番不过是为景陵虞把景晴推到了风口浪尖,让她成了景陵城的笑话!刘英连告辞都不揖礼了,面色无常地走出景陵虞府。
世人想象中,景三小姐府上会和景陵虞府大闹一场的戏码,一点都没实现。
景晴当然没有刘英消息那么灵通,对此,两天了,她竟一无所知,紫菁紫叶这几日也在院里未曾出府,自然也是不知,不然以紫叶的性子,大概前脚进门,就大骂了。
传出消息的第二日晚上,刘英来见景晴。
景晴收下刘英递过来的账本,问候了几句,刘英也答一切安好,但就在景晴以为刘英要离去时,并未发现他有动脚的准备。景晴心里一疑,知道有事,“伯爷,可是有事,不妨直说。”
“小姐,”刘英知道这件事一定要早说的,不然万一小姐出府自己才听到,那世人的眼光,一个孩子,大抵受不住,已经受过一次了,不能再折腾了,但,希望自己小姐心志足够坚强,就算对亲情失望,也不要因此心有怨恨,“老翁有一事告知,但希望小姐能淡然处之。”
言中之意,是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了,景晴心里一惊,连刘伯爷都觉得很不好的事,绝对不是小事,但什么事,会让他如此介怀?看他担忧的神色,看来是有关自己。
景晴不自觉顿了顿,先暗自深深呼吸一口气,才敢开口,问道:“伯爷请说。”
“昨日,百里府百里泊主,亲自登门景陵虞府,为百里公子求娶……二小姐。”刘英顿了顿才把最后三个字说出来。
“二姐?”景晴惊讶得瞳孔都变大了一圈,“怎么会这样?”她后面这句,倒像是自言自语。
前几日,才送来退婚贴,昨日,便去景陵虞府求娶二姐,这真的匪夷所思。
“那伯父?”景晴试探性地问刘英,似乎急于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
“景陵虞,点头了。”刘英的语气里,有愤慨,但多的是愤慨后的无奈,虽说此举,很不顾及自家小姐的颜面,但说到底,却是抓不出错处的,婚姻不过是两家点头即可,旁人又能置喙什么呢,“老翁擅自去找过景陵虞,的确如传出的消息无二。”
景晴久久没说话,心里千回百转,她想过退婚后,百里氏会声名有损,也猜测过百里湛以后会娶哪家的小姐,哪家小姐配得上谦逊聪明的百里二公子,但万万没想到,是自己二姐!
不是恼怒,不是怨恨,不是任何仇恨的情绪,反而是惊讶、疑惑。
“小姐?”刘英看着景晴的神色,担忧地叫,也许他高估了她,她说到底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就算悔婚在先,而后马上有此变故,大抵也是在意的。
景晴被刘英拉回复杂的神思,看到刘英担忧的脸,先压下脑子里的所有东西,有些勉强地笑道:“伯爷,放心,我不过是太惊讶了,我没事的。”
刘英只好点点头,“那老翁先告退,小姐当早些歇息。”
紫菁在刘英退出去后,方进来,“小姐,时候不早了,您是否先歇下?”
“不急。”景晴马上回绝,“我要好好想想,你不用管我。”
要仔仔细细想清楚。想清楚这件事,也想清楚以后如何面对百里家,如何面对景陵虞府,包括伯父伯母,更包括景夕。二姐景夕在这件事里,是最无辜的,但如今,她却成了这场近乎饭后杂谈的主角,当然,自己这个旧主角,也绝对少不了流言蜚语。
百里氏为何会在此时求娶景陵虞的二小姐,如此时候,岂非火上浇油。伯父伯母为什么会答应?是为了弥补两家的关系?如果是这样,那二姐却成了成全她的牺牲品。又或者,伯父本就觉得百里氏是个好门第,以前伯母也常说百里氏这门姻亲是父亲求来给自己最好的归宿,虽然她一直不赞成那“求来”两字,父亲景易,是不可能求着别人来娶自己女儿的,不可能把自己和她贬得如此低下,求得的婚约,景易岂会不知这对她反而不好。
虽然百里氏的确是良配,虽然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和百里泊主定下婚约,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如果,这是两家都乐于见成的,那自己,倒是没有不忿的理由。
第三日清早,府里便有人为小姐愤愤不平了,前两日虽然有人听闻了,但由于刘英压着,谁都不敢说什么,但小姐都已经知道了,自然要吐之为快。
紫菁紫叶听到时,紫菁气得说不出话,紫叶气得当即就破口大骂,从未骂过的粗鄙之言,也顾不得,怎么狠怎么骂。
直到景晴派人来叫两人,两人才强制压住怒火,往院子里去。
景晴看着一进来就不对劲的两人,大抵猜到了什么,“你们不必为我感到不公,本来,我就已经退婚了。”
“那也不能马上又要娶二小姐呀!”紫叶十分气愤,一甩身边的树枝,“这不是把小姐当成笑话嘛!”
或许,这件事上,自己本来就一定是个笑话,只不过现在这个笑话,开得更大了些。景晴心里也是一叹,“你情我愿,既然我不愿,那定然没有阻止别人愿意的道理,是不是?”想了一晚,总归想明白了。
传统礼法中,退婚之事并不罕见,男女两家定下婚约,任何一方先反悔,大多都是不会弥合的。有些甚至因此大动干戈,彼此反目成仇,更有甚者,会需要当地最高府衙的裁决才能决定,当然这是豪门望族才会闹成这样,但也是豪门望族最忌讳的丑闻,因此闹上府衙的数十年来也是屈指可数。
退婚之缘由,大抵不过三个。
一个是利益的驱动。婚约终究还未成为定局,双方的关系还没那么多勾连,解除婚约在人们的心目中还是很容易的,但越是高门,越是慎重,因为望族之间的婚约,已然不是两个人的事情,而是两大家族,很多时候,看的不是情感,而是利益关联和血统。
《北齐书》有一例:“司徒录事参军卢思道,私贷库钱四十万,聘太原王义女为妻,而王氏已先纳陆孔史礼聘为定。”有时候,当女子受到更加优厚的聘礼想求娶时,父母家族难免衡量得失,追求最大的利益。也许此时,儿女的终身,在他们眼中,没那么重要了。
第二种,因为权力。不管在何时何地,何家族,何个人,究其一生,大多在权力的角逐中疲于奔命。名门望族固然根深蒂固,就算没落也不会是朝夕的事,有语云:百死之虫,死而不僵。但家族间的权力角逐,从来都存在,只是多少的区别而已。今日未友,明日是敌,为了家族,当有权力暴风席卷时,或者两家权力有争端时,悔婚就不是奇怪的事情了。
第三种,因为变故。权力角逐中,少见一朝倾颓的望族,但有一种情况,突发的重大变故。今日座上宾,明日阶下囚。年幼订婚,这世上,一朝一夕尚且会有变化,何况数年累积,难免生变。《南史范云传》中,就有范云退婚的记载。江佑与范云,为年幼的儿女定下婚约,后来江佑成为豪门权贵,范云自觉配不上,便主动提出解除婚约,江佑也未坚持,应允之。
门当户对,这是几乎所有人都默认的道理,虽然戏本上,很多高门才子配贫民女子的鸳鸯谱,也有很多寒门俊才,得娶世家小姐的姻缘说,但事实上,周转于几大世家间的婚配,大多是看门第的。
就如父辈中,景陵虞景昆娶的是云梯县云梯虞云氏之女云温岚。百里泊主百里仓,娶的是望族崔氏。东陵郡昭氏昭厉铧娶的是名门宁氏。
这一辈中,景氏景赴娶的是沐霖郡何氏何渐锋之女何萱颜,景晨嫁的是武陵虞吴厚义之子吴泽京。百里仓的长子百里宁,娶的是杨氏嫡长女杨影……
男女两家虽定有婚约,后来如果有一家富贵,或一家贫穷,婚约再要维持便是一件难事了。特别是男方家境衰落,女家绝大多数要悔婚。《元典章》载:“今百姓之家,始于结亲,家道丰足,两相敦睦,存后不幸男家生业凌替,原议钱财不能办足,女家不放婚娶,遂生侥幸,违负原约,转行别嫁。近年以来,民间婚姻词讼繁多,盖缘侥幸之徒,不守节义,妄生嫌疑,弃恶夫家,故违原约,以致若此,实伤风化。”
景晴心里暗道,而自己,大抵算是这种吧。但又不尽相同,自己心里从未觉得,自己如果落魄了,就配不上百里湛了,如果不是那件事,她定然是会心安理得、坦然若素地披上嫁衣,成为别人羡慕的百里氏二少夫人。世人的评论,定然不会影响她,让她觉得卑微,因为,父亲说,只要自己够好,不用陪衬也值得世间最好!
变故的产生,不能幸免,那让对方再寻良缘,是良心的而一种补偿。
原来,那时候,世人说的,百里二公子和景家二小姐,十分般配,如今真的一语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