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一个人从天而降,闯入陆尘心和陆思之间。
陆思动作矫捷地往后一彻,那人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从两人之间穿行而过,又跑了那么一段路才消耗尽惯性,停下来,然后往回跑。
陆思不地道地幸灾乐祸。
“逢机师兄,你这是怎么了?竟然如此狼狈。”
要知道陆逢机平时可是端着架子,一副“掌门代理人”的派头,生怕在人前给自家师尊丢脸了。
毕竟是生死大事,陆逢机懒得搭理他,直接跪在了陆尘心面前。
陆尘心也是一怔。
“你这是做什么?”
陆逢机缓了缓,尽量让自己抓住重点,口齿清晰。
“我与赤曦姑娘下山,可没想到遇见辟水兽,赤曦姑娘说自己是烨鸟不会死,让我来求援!”
陆思神情慌乱,一步上去抓住他的肩。
“你说什么?赤曦?辟水兽?烨鸟?”
陆逢机嫌弃地推开他,“这事儿太复杂,我跟你说不清。”
“那赤曦现在在哪?!”
“泠西泉。”
“泉”字的音还没落地,一阵风从两人身边掠过,两人同时抬头一看,陆尘心不见了。
陆逢机拍了拍还在发愣的陆思的肩头。
“瞧瞧师尊,再瞧瞧你。”
陆思拍开他的手。
“瞧什么?”
“口口声声私定终身,真到需要的时候,最心急的可不是你。”
陆思的心一沉,仿佛是被陆逢机点破了什么,他的思绪拧着别扭,回头,看向看不见的泠西泉。
陆尘心觉得脚步不够快,改用了腾云驾雾。
他脸上的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看不出担忧之类的情绪,但拢在宽袖里的手指来回摩挲着,是他感到焦虑时下意识会有的动作。
万里晴天,看不出丝毫怪异。
按理来说青郃山上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可是陆逢机那般慌张地出现,不像是假,且辟水兽这样的东西陆逢机是绝不可能知道的,除非亲眼所见。
陆尘心百思不得其解,青郃平静了成百上千年,如今却突然出了变故,是跟赤曦有关吗?
泠西泉上空,陆尘心从前布下的结界在阳光下像一层透明的彩色薄膜,没有半点被入侵的迹象。
周围百里并无强大的灵力波动,难道是赤曦已被人掳走?
陆尘心落在泠西泉边,灵泉没有被破坏的迹象,他冲周围唤了两声“咕噜”,守泉灵兽从一个土坑里窜出来,甩了甩身上的泥巴,才凑到陆尘心跟前。
陆尘心温柔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赤曦呢?”
咕噜对他很是亲昵,反过来蹭他的手心,然后叫唤着往一个方向走去,要给他引路。
陆尘心跟着咕噜,顺利找到晕倒在树下的赤曦。
她躺在一个泥坑里,浑身脏兮兮的,火红飘逸的羽衣变得皱巴巴的贴在身上,头发也一缕一缕地胡乱铺在侧脸,露出来的肤色惨白中带着青。
她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
咕噜迈着粗壮的腿跑过去,用脑袋拱了拱赤曦的脑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是在哭。
陆尘心走过去,咕噜便退后两步,把位置让出来。
他在赤曦身边蹲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碰到赤曦的脸的时候,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很冰。
可现在是盛夏。
陆尘心甚至抬头看了看挂在天上的日头,明晃晃地让人睁不开眼。
炎炎夏日里,赤曦却凉得像从冬天穿越过来的冰块。
他挽起袖子,一只手从赤曦腋下穿过,另一只手搭着赤曦的膝盖,将人抱了起来。
污水哗啦啦地从赤曦身上落下,也沾在陆尘心的衣裳上。
“我就知道,有你在,麻烦一定少不了。”
他这么说着,语气里却没有怨怪的意思,反而夹杂着丝丝甜意,是无奈的宠溺。
咕噜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离去,等人走远了,又委屈地回到土坑里。
陆尘心把赤曦带回了问神峰上的木屋里。
木屋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看上去跟曾经锁妖塔中的石屋没什么不同。
木屋建成的时候,陆尘心觉得这样待客似乎不太好,还曾向赤曦询问是否需要添置物件,赤曦却说现在这样就很好,笑得很开心,是真的觉得好。
但那时的随性也因此造就了现在的尴尬,陆尘心把赤曦放到床上,发现没被子,也没杯子。
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探赤曦额头上的温度。
还是很凉,但比起之前,似乎是好一些了。
烨鸟的不死之身是世所罕见的,至少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知道怎么才能杀死烨鸟,怎么才能熄灭真火。
真火正缓缓帮助赤曦的身体恢复正常,陆尘心知道自己并不需要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
他走出木屋,头顶仍是漫天飘零的枯叶。
自从住在问神峰上,陆尘心其实很少到这里来。
陆逢机总说站在悬崖边往外看,山峦重重叠叠,云和雾融在一起,风景最美。
悬崖是青郃山上最好的观景台。
早已不记得上一次站在这里看风景是什么时候,陆尘心站在悬崖边,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但他并不害怕,因为神仙会腾云驾雾,是不会这么轻易就摔死的。
他偶尔会想,也许正是因为缺失了这许多的情绪,神仙之类才再难以融入这片天地。
风吹起他的衣袖,污水被吹干之后留下斑驳的印记,有些沉。
陆尘心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上面被污水染得像刚从染缸里抽出来。
黑色和灰色一块块地凝结在上面,他的眉心突然一皱,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师尊?”
身后传来声响,陆尘心猛然转身,有些慌乱地将双手藏在了身后,就像被人发现做了错事的小孩。
陆逢机和陆思站在枯树下,有些莫名其妙。
“师尊,赤曦姑娘还好吗?”陆逢机试探着问了一句。
陆尘心的藏在身后的手轻轻合上,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很差劲。
“烨鸟之身,不会这么容易死的。她在木屋里休息,只是需要时间来恢复损耗罢了。”
闻言,陆逢机和陆思都松了口气。
陆思看向木屋黑洞洞的门,“我进去看看她。”
陆尘心没有说话,陆逢机也就把已经到了喉咙的“这样不好吧”几个字咽了下去。
等陆思走进木屋,陆逢机便几步走到悬崖边上,走到自家师尊面前。
“师尊,你抓到那只辟水兽了吗?”
陆尘心没有说出自己所见十分正常的事实,而是反问,“是谁跟你说那是辟水兽的?”
“赤曦姑娘啊,我当时还很震惊,没想到她知道的那么多,然后她就告诉我她其实是烨鸟,我差点没被吓死。”
“你见到的辟水兽,是什么样?”
陆逢机不解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还是很认真的回答了。
“身形高壮,四足,头上长角,面目凶恶”
“就像咕噜?”
陆逢机恍然大悟,“没错没错!很像咕噜。”
陆尘心突然就了然了。
他无奈扶额一笑,看懵了陆逢机。
“师尊,你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那不是辟水兽,是赤曦姑娘说错了?”
“辟水,意在开辟水源,辟水兽的先祖在上古时被封神,因为它曾帮助古神找到水源,大地得到水的滋养,这才诞生出生命。”
陆逢机点头,“赤曦姑娘也是这样说的。”
“若说起辟水二字,你会想到什么?”
陆逢机振振有词,“当然是四海龙族。”
陆尘心笑着点头,表示肯定,陆逢机方反映过来他为什么笑。
“师尊的意思是,辟水兽是龙?”
“是,也不是。”陆尘心转过身去,面对着远处的靓丽风光,“辟水兽与龙族有渊源,但远没有龙族那般地位尊崇。它们的身形似龙,但头上并没有角,由于长期在陆地上走动,孱弱的四肢也健壮起来。”
陆逢机不解,“可是赤曦姑娘的确告诉我那是辟水兽,难道她认错了?”
“辟水兽的祖先跟她有仇,她不会错认。”
陆逢机彻底懵了,赤曦说的是真的,他说的也是真的,那什么是假呢?
“难道,我和赤曦姑娘遇见的不是同一只灵兽?”
“当然是同一只,只是你们看见的东西不同罢了。”
“这这还能不同?”
陆逢机隔着眼皮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心想难道人眼和鸟眼的区别还能导致看见的东西不同?
陆尘心趁他不注意,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
陆逢机晕晕乎乎地捂着脑门,连抱怨的话都忘了说。
陆尘心懒得跟他卖关子了,索性直言。
“你们遇见的既不是辟水兽,也不是你看见的像咕噜的东西,而是陷入幻境里去了。”
“幻境?!”
陆逢机觉得自己今天经历的东西快比以往的一切加起来都多了。
陆尘心点了点头,要给自己没见识的徒弟解释解释,何为幻境。
“这世间有一些人,因为有着超越常人的窥视力,能够窥探到别人的内心,他们只要修炼得当,就能以此制造迷惑人心的幻境,是无往不利的本事。”
“听起来很厉害。”
“不是听起来很厉害,是真的很厉害。”
两师徒一起转身往回走,走到木屋前,陆思也恰好走出来。
陆尘心瞥了他一眼,“可是放心了?”
陆思有些别扭,说了一句“放心了”,声音很小。
陆尘心毫不在乎。
“放心了就跟着逢机下去吧,希望你下此再上问神峰,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陆思从脖子红到脸,热度降不下去,就只好把头埋起来,假装别人都看不见。
他点了点头。
“赤曦姑娘应该要过几日才能醒过来,逢机,你把一切都安排好就是了。”
陆逢机点头答“是”。
把事情都吩咐下去,陆尘心看了看自个身上斑驳的污渍,终于开始嫌弃了。
他板着脸,将双手往身后一背,顶着一张年轻的面孔,走路却像个老学究似的,快步朝山洞去了。
他一走,陆逢机和陆思就没那么拘谨了。
陆思揉了揉自己的脸,让它们红得“有理有据”一些,然后把手搭上陆逢机的肩膀。
“逢机师兄,你之前不愿意带我上问神峰寻赤曦,却瞒着我带赤曦下山,你是不是得解释解释?”
陆逢机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骗赤曦下山的。
他咽了口唾沫。
“这个那个其实不是我”
“别撒谎!你最不会撒谎了,我可是听得出来的!”
陆逢机很绝望,当真验证了什么叫自己挖坑自己跳。
“其实是”
“是你想先把赤曦带下山,再通知我,让我去山下跟她会合,对吗?”
陆逢机眼前一亮,猛地抓起陆思的手,感动的热泪盈眶。
他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陆思其实是这么聪明的一个少年。
他点头如捣蒜。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是赤曦姑娘说要去山下找你,我才带她去的。”
陆思被这份兄弟情感动了。
“我就知道逢机师兄是疼我的,虽然嘴里说着不支持,但还是想着我,帮着我。”
两兄弟抱在一起,各自抹着眼泪。
一个是自以为是的感动,一个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各人的悲欢,当真是各有不同。
陆尘心回到山洞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他喝茶时想到木屋里昏迷的赤曦,看书时想到抱着树干无能为力的赤曦,就连喝酒时,眼前也是赤曦那张灰白得充满死气的脸。
他郁郁寡欢,怎么也没法将那只鸟从自己的脑子里赶出去。
当脑子里总有一个人影在瞎晃悠的时候,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尤其当那个人是自己不愿意见到的人时,痛苦就加剧了。
陆尘心放下手边的事,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对梵蓁太过纵容了。
从一开始在酒里下药,盗走木盒,陆思的出现,到原本已经打算离开青郃的赤曦被拐带回来。
他总觉得自己知道梵蓁究竟想做什么,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像这次发生在青郃山中的意外。
他总自信的以为青郃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这次的事件他竟然毫不知情。
若不是来者太强,绕开了他布下的所有结界,便是山中有内贼。
陆尘心仔细想了想,自从陆逢机懂事以后,至今三十年,他便不曾管过青郃派里的事了。
可事到如今,他这个掌门是该有点掌门的架子,肃清门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