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曦又又又陷入梦中了。
她只觉得脑子浑浑噩噩的,身体很沉,正不断地往下坠去。
她不知道身下是何处,可眼皮也掀不开,只能任由自己迷失在黑暗里,任风扯碎了这副身躯,又沉甸甸地没入湖水里。
耳边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是水里的气泡在跟她道别,那些细细密密的气泡不停地往上飞去,带走了所有空气。
身体很疼,全身上下都是,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内部撕裂她,要拆了她的骨架,焚烧她的血肉,要让她变成握不住的灰烬,随风而走。
尖叫声冲破喉咙的桎梏,冲出她的嘴,直上云霄。
赤曦猛地坐起来,浑身上下被汗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
周围的景象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
她在这里长大,可也早已离开了它,久至千万年。
穆姜国。
从人声鼎沸的繁荣小城变成一地废墟,生机全无,仅用了一夜。
眼泪夺眶而出,一粒粒珍珠似的泪珠滴落在尘埃之中,溅起灰尘。
赤曦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摸不出什么特别,看上去也很正常,但她的灵视能清楚的看见那里多了一节骨头,像是两棵树的树干缠绕在一起,攀比着向上。
是神骨。
是凌霄。
赤曦咬着下唇,尽量让自己不要哭出声。
她站起来,目之所及的地方横列着几具尸首,都被真火焚尽,只余下焦黑的骨架,隐约可以看出人的模样。
她走过去,那些骨头甚至已经辨不出男女,她还记得祈神节那天大婶充满善意的微笑,给她让出了位置,分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赤曦蹲在一堆焦黑的骨头前,手指搭在膝盖上,手掌随着手腕在空中荡来荡去。
“为什么呢?”她问,“明明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呢?”
她把头埋进臂弯里,哽咽起来。
“害我便罢了,为什么要害凌霄呢?我没有凌霄了,再也没有凌霄了。”
少女的哭声悲戚异常,在这片空旷的天地下传出去很远。
忽然有几颗雨滴落在她的发顶上,紧接着倾盆的大雨落下来,打散了她面前焦黑的骨头。
黑色的骨灰与泥土、雨水混在一起,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赤曦抱着自己又在雨里哭了一会儿,直到头发都湿透了,黏糊糊地粘在脸颊。
她久久才把头从臂弯里抬起来,双眼红通通地像兔子,但被雨水肆虐后的脸倒是看不出半分眼泪的痕迹了。
她在稀里糊涂中成了神,成了天地的一部分,可那个一直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向前走的人却不见了。
赤曦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看不见的泪水,她眼中有迷茫,也有坚毅。
迷茫是对未知的未来的惶恐,坚毅是她认定了自己该有所承担,为这一城的生灵。
赤曦重新站了起来,在雨中往回走,往她记忆中的藤泽走去,那里是她唯一可以感到安心的地方。
在狂风暴雨中,在漫天沙尘中,穆姜国的废墟被淹没在黄沙之下,成为了一个故事,一个传说,一个烨鸟为恶的罪证。
自那之后,赤曦把藤泽当作了牢笼,她把自己关在里面,潜心悔过,只期望能弥补曾经的罪过。
直到有一天,一个神闯进藤泽,彻底改变了烨鸟的一生。
藤泽中遍布的罗雀花是烨鸟的耳眼,赤曦在藤泽周边布下结界,这样一来不仅她自己出不去,别有居心的人也别想进来。
她整日把自己埋在罗雀花的花海里,睡在凌霄的真身曾在的地方,就差一壶好酒,便是人间里所谓的醉生梦死。
她总恨自己的天真,如果不是因为天真轻信了别人,凌霄就不会死。
凌霄的死都是她的错。
那时的赤曦陷在这样的死循环里,厌恶了世人的同时,也开始厌恶自己。
直到那个人出现在藤泽的边缘,因为触动了结界而将她唤醒。
这听起来很像是一个童话故事。
但童话是只存在于美好幻想中的,是一个人人生中仅有那么一次的高光时刻,是不可承前,也不可启后的。
赤曦的童话在出生时见到凌霄那一刻便开始了,也随着凌霄的消失而彻底结束。
她在花丛里睁开眼的时候,眼睛再也不似从前那般灵动清亮,宛如飘在碧蓝湖水上的桃花花瓣。
她像是一只在夜里受惊的鹿,用惊恐的眼看这个世界,但凡有些微的声响都会让她绷紧了身子,随时做好逃跑或反击的准备。
她从罗雀花丛里坐起来,身上的羽衣与罗雀花的花瓣别无二致,些微凌乱的头发随风飞舞,像一副有诗意的画。
通过罗雀花,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男子眉如青山,眼若秋水,盈盈清风从他面前拂过,牵不起一缕发丝。
他站在罗雀花与凡花凡草的界限处,左右打量,顾盼之间都是如风般的爽朗和温柔。
赤曦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幽的时候。
那时她瞒着凌霄偷偷跑出去玩,在茫茫大漠中遇到一片长势喜人的沙棘林。
她像个土匪一样冒冒失失地闯进去,不小心踩空,就往身侧倒去。
像所有烂俗的故事一样,英雄救下了苦难中的美人,幽扶了一把被土埂绊倒的赤曦。
两人甚至在还未见面时,赤曦就不偏不倚地把自己放进了幽的怀里。
说来是巧,是缘分,是孽缘。
不同男女之情的赤曦站直了,有些慌张地给幽道了三次歉,每一次都鞠躬至满,反倒让幽不好意思了。
幽把手掌在两人面前摊开,上面静静的躺着两个金灿灿的果子。
“要尝尝吗?味道不错的。”
他们的缘分,始于两个沙棘果。
但如果说赤曦是因为两个沙棘果就喜欢上幽,未免太肤浅了。
她喜欢的是幽这个人,是他那张脸。
至少当时的赤曦是这样想的。
所以哪怕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脸红,胸腔里的火精为什么突然躁动起来,她还是在两人即将分别的时候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话。
“过几日不远处的穆姜国里就有祈神节,公子愿意与我同游吗?”
“穆姜国?”
那时的赤曦还不明白幽有此一问的原因。
她只是点头,生怕自己回答的慢了一点。
幽笑了笑,说,“好。”
他知道自己必然是要到穆姜国去的。
可也是因为那个小小的约定,彻底改变了两人的一生。
已成神的赤曦坐在花丛里,茂密的沙棘林似乎就在昨日,她伸手抹了一把眼睛,湿润的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水。
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扑上去,扑进那个人的怀里,然后不管不顾昏天黑地地大哭一场。
可周围的罗雀花的花梗突然都成了锁链,将她禁锢在原地,难以动弹。
她不知道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另一边,幽看着周围的青山绿水,却看不见面前的罗雀花。
这样的景象出现在一片茫茫沙漠中本身就是一件奇事了,更何况这四周灵气馥郁且散乱,是失序的征兆。
他有些无奈。
天真的烨鸟把自己的脑袋藏起来,却把半个身子和尾巴都露在了外面。
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周围的空气恍如水波,有一股力量在推据他向前,但并不强硬,就像是撞上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
他的神情柔和下来。
“赤曦,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藤泽里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我需要解开它,让我进去吧。”
赤曦的声音隔空传来,又像是就在耳边。
“你走吧,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我不想再有人受伤了。”
“穆姜国的惨剧并不全是你的过错,更何况,你已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别再怨怪自己了。”幽安慰她道,“相信我,我是不会受伤的。”
赤曦站起来,手指不自觉地在身侧蜷起。
“你跟那些人是一伙的吗?那些想要害我的人。”
幽微怔,他从未料到赤曦会往那个方向去想,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赤曦看着他,更警惕了。
“你笑什么?莫不是被我戳破了心事,索性不与我演戏了?”
幽收敛了一些,认真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空气,仿佛是看着她。
“赤曦,我名幽,是生于青郃的神。”
神。
那一刻赤曦又有些晕晕乎乎地,她看着在自己面前又不在自己面前的男子,皱了眉。
“青郃是何处?”
“距离此地不远,是一处山清水秀的所在,若有机会,你可随我一同去看。”
“你是骗我的吗?”
“我从没骗过你。”
“你说你叫青幽,不是骗我吗?”
幽:“”
在那片刻尴尬的沉默中,幽面前的“水波”荡开,那些从未存在过的绿色的花草消失,取而代之是遍地火红的罗雀花。
结界开了。
幽一脚踏进去,脚边就是滚烫的炎浆,哪怕他是神,也不敢轻易挑战真火之力的威严。
他站在原地,不随意走动,也不左顾右盼,分外的乖巧。
至少在赤曦看来是这样。
赤曦从罗雀花海里走出来,不见来处。
她赤着脚踩在炎浆里,抬脚的时候,一些炎浆溅起来,扑进罗雀花的怀抱。
她走得悠然自得,仿若人族的少女踩在溪水里,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她看上去没有那么开心。
“神也会惧怕这里吗?”
她走到幽的面前,站定,发问。
幽有些俏皮地歪了歪脑袋,试图缓合这凝滞的氛围。
“这世上没人会不害怕死亡,哪怕是神。”
“炎浆可以杀死神?”
“是,其中蕴藏的真火之力足以毁掉一个神的神骨。”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它不能杀死你。”
赤曦抿着嘴唇,低下头去。
幽的心情莫名也沉下去,“凌霄希望你好好活着,她说她盼望着往后这天地间不是只有烨鸟,也有赤曦的一席之地。”
“她真这么说?”少女哽咽着,又努力克制。
“我说过了,不会骗你的。”
“你”
“别提名字的事儿,那是个例外。”
赤曦抬手碰了碰眼睛,抬起头来的时候鼻尖和眼眶都是红的,但终于是笑了。
“我往后该唤你什么?神尊?”
幽笑了笑,为她的揶揄,也为她说“神尊”二字时的神情语气。
“你也是神,我岂能为尊?”
“我不算是神,我还没有那个资格。”她突然谦虚起来。
幽看着她的额心,回想起那一日的凌霄。
“建木认同了你,你就有成神的资格,赤曦,永远别看轻自己。”
赤曦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称呼的事也跟着不了了之。
她想起幽来此地的目的。
“你之前说,藤泽中有一个秘密?”
说起正事,幽的神情严肃起来,从云雾缭绕的幽静之山变为高耸陡峭的俊逸之山。
“此事我并不确定,只是因为某事追查至此,有一些蛛丝马迹指向这里,我便试着来查探一番。”
赤曦有些失落,“原来你不是为我而来。”
幽一怔,总觉得自己应该是说错了什么话,可仔细回想,又觉得句句事实,不像是哪里错了。
他有些局促不安。
“倒也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将自己困在这里,不愿出去,也不愿与外人接触,所以想来劝劝你。”
赤曦幽怨,“狡辩。”
幽无奈笑道,“这是真心话,我不会骗你。”
赤曦一直觉得幽其实是个嘴笨的人,尤其在她被梵蓁带坏之后,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在她与幽从相识到分别的那几万年里,幽每每被呛得不知该说什么,便会说那句“我不会骗你”。
好在除了名字,他当真从未再对她说过什么谎话。
但那时的赤曦是不明白的,她刚蒙受了欺骗,便觉得旁人都是信不得的。
她的理智让她赶走这个看似善意的神,但她的心却指挥着手臂发力,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幽看着她向自己伸出手,有些懵,露出疑惑的表情。
赤曦撇着嘴,看上去不乐意,身体却很诚实。
“牵着我,我带你去找你想要的秘密。”
幽迟疑了一下。
赤曦继续道,“不牵也行,但若炎浆伤到了你,可别怪罪我。”
幽无奈一笑,为她拙劣的激将法。
他伸出手,握上赤曦明显小了一号的手掌,然后抓紧。
“我牵住你了,安全了吧?”他说。
赤曦红了脸,转过身去,带着他走向藤泽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