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顺着赤曦的头发往下滴,她愣在原地,隐约闻到茶香,便满脑子只剩下茶香。
梵蓁看了她的样子,只觉得这厮没什么前途,便将头转过去,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慢慢品着。
“想你堂堂烨鸟,竟被那些不入流的货色逼至绝境,若幽醒过来知道,恐怕也会立即被气死过去,他不如就死了,没准便不会给自己找堵。”
闻言,赤曦愤愤不平,在床榻上膝行了几步至床边,又捞了一把面前湿透的秀发。
“你这么说可就是在诬陷我了,我才不是打不过那些仙界的废物!”
“那你为何重伤垂死?若不是我路过向你渡了一口气,你此刻恐怕早魂飞魄散,连阎王也见不着。”
“我只是”
赤曦很想为自己辩驳一番,可她又无可奈何。
这话该怎么说呢?是说她厌倦了逃亡,想要一死了之,还是身边的人都离开了,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无论怎么说,她都是会被梵蓁嘲笑的,哪怕不说话也是。
“只是什么?”
梵蓁不放过她,故意逼问。
赤曦心情烦躁,两条手臂胡乱挥了挥,敷衍道,“没什么,你就当我打不过他们吧。”
梵蓁把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放,“咚”的一声巨响,把赤曦吓了一跳。
“呆鸟!蠢鸟!废鸟!”
赤曦抱着被子往后一缩。
虽然梵蓁从没正眼看过她,也没好好叫过她的名字,可一次性骂出这么多词还是第一次。
显然这次梵蓁是真的很生气。
“我怎么惹你了?就算是死,那不也是我没命吗,你怎么反应比我还激动?”
梵蓁斜眼一瞪,赤曦便立刻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挡住自己的半张脸。
她是当真不要脸了。
“我这是担心你吗?我这是为幽不值!”
赤曦彻底把整张脸都埋进被子里了,说出的话听起来闷闷的。
“神尊也没说什么。”
“所以他还是死着吧,免得活过来看见你这副样子,活受气!”
赤曦哆哆嗦嗦地不敢露脸,没一会儿她便听见梵蓁离去的脚步声,直到最后“啪”的一声,似是门被摔上了,她才露出一双眼睛和鼻子,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
她把拽在手里的被子往外一推,唉声叹气。
心想着人人都追求长生不死,可她这真正的不死之人,却觉得人还是死了好,清净。
接下来的两个月,赤曦都与梵蓁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她们俩并非身处妖界,而是在人界的人迹罕至处安家,梵蓁设了结界,六界中人根据灵气知道是她,都不敢上前打扰,赤曦因此过了一段清闲日子。
不过日子虽然清闲,她却并不放松,反倒时刻小心谨慎,事事担忧,生怕再触及梵蓁那条蛇的逆鳞。
除了因为赤曦知道自己打起架来不是梵蓁的对手外,还因为在这件事上她理亏,洗不白,索性就依着梵蓁些,做低伏小。
原以为日子会就这么过下去,直到哪一天梵蓁看她顺眼了,便会将复活幽的方法告知。
在幽的事上赤曦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梵蓁是不会坐视不管的,她们俩的心情差不多。
可她唯一没料到的是,梵蓁摆了她一道,或者说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大玩笑。
还记得那是个暴雨天。
赤曦站在檐下,用手掌去接汇成细小水流落下的雨水,水哗啦啦地从她手心跳到地面上,她另一只手扶着栏杆,正在想晚些吃什么。
便是那个走神的功夫,一抬眼,竹编的篱笆外就站了一个人。
来人一身青色衣衫,修长的指节缠绕在伞柄上,伞面是普通的油纸伞,挡住了来人的面貌。
赤曦还很好奇,这六界中竟有人敢找到梵蓁的门前来,是活腻了吗?
她收回手,把湿漉漉的手掌在衣裙上蹭了蹭,属实不讲究。
“喂,你来找谁?冥界的路不往这儿走。”
淡黄色的油纸伞缓缓上扬,男子的脸从伞下一点点露出来,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
赤曦瞪大了眼睛,隔着雨帘,她总觉得自己是花眼了。
她轻松地越过栏杆,跑进雨里,推开了小院的竹门,到陆尘心面前。
就像他们上一次重逢那样,她把那张脸看了又看,唯一的区别是没上手。
她还是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你怎么会来这儿?”
陆尘心神色冷淡,看着她的那双眼眸里无波无澜,就连手中的伞也不愿往她头上倾斜半分。
他不说话,赤曦莫名就有些难过。
好在雨大,她的难过不太看得出来。
“梵蓁姑娘。”
陆尘心的目光穿过她的肩膀,落在她身后。
赤曦回头,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走出屋子,站在檐下的梵蓁。
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跳跃,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说她是妖,不配跟陆尘心这个神仙做朋友,可梵蓁也是妖啊,两人都是大名鼎鼎的妖,怎么就区别对待了呢。
梵蓁无视掉她愤恨的表情,眉目清冷,神情仿佛与陆尘心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既然到了,陆仙长请进屋一叙。”她道。
赤曦更看不明白了,这两人何时认识,何时相熟?
她扭头对上陆尘心的目光,正要说话,面前的人却先一步抬腿,从她身侧擦肩而过,穿过她出来时的竹门,走进了小院,然后在台阶上收了伞,与梵蓁似多年老友般,走进了竹屋里去。
从始至终都未多看她一眼。
赤曦被雨水浇了个实在,里里外外都湿透了,像只落汤鸡。
一些雨水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微苦,她抱着自个走回去,换了身衣裳,也不计较晚些做什么菜色了。
梵蓁与陆尘心究竟何时相识的赤曦一直不知,她只知道那段日子那两人似乎有所图谋,陆尘心常常午间至竹屋,在日落前离去,且常常来,一月中至少有七成时日是在的。
他与梵蓁在竹屋中说话,梵蓁会布下结界,让赤曦没法偷听,赤曦便不知道两人都谈了些什么。
一开始她还留在竹屋附近,可后来觉得自己闷头苦恼的样子实在太掉价,索性每每陆尘心到时,她便跑出去疯玩,也不怕被人认出来追杀了。
不过她这次学聪明了,又或者只是不想与人打架,所以乔装打扮了一番,混在人群里,有时也混在要拿她的人头换赏金的人之中,因此听说了不少传闻。
传闻之一是神帝祝霄企图拉拢仙魔两界,可妖王和魔君都不是好欺负的主,人家一界之主做的好好的,怎么可能甘愿做别人的小弟,因此一直僵持着。
传闻之二是妖界的三首金乌一族内讧,本就是稀有动物,听说已死了好几个,不知道打到最后还有没有人能承袭妖王的位子。
传闻之三则是关于梵蓁的。
那些年梵蓁初露头角,但实力已经足以与祝霄一战,没人敢招惹她,便都想着讨好。
可她这人实在清心寡欲的紧,什么都不要不说,还行踪隐秘,百年难寻。
好巧不巧的是近日梵蓁公然定居在人界,且有仙人发现每日都有人前往,日落才归,便有人猜测梵蓁是坠入了爱河。
赤曦听说这段传闻时正一口吃肉,一口喝酒,她的酒喝到一半便尽数喷了出来,惹得满堂注目,她只好夺门而逃。
梵蓁和陆尘心,呵,开什么玩笑。
可是为什么心里有点慌?
赤曦跑出人族的镇子,卸下伪装,捂着心口喘息。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胸腔里那颗跟石头似的火精怎么还懂得难受呢。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竹屋,恰撞上陆尘心和梵蓁相谈结束,他从竹屋里走出来,两人隔着篱笆对望。
只是这次她才是那个局外人。
赤曦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下了定身术,脚步挪不动,只能站在原地,痴痴傻傻的样子。
陆尘心从她身边走过,衣袂带起的风扑在赤曦身上,让她的心悬起来。
“赤曦姑娘。”
陆尘心突然驻足,叫了她的名字,这当时这段日子以来他第一次对她说话。
赤曦怔了怔,才艰难回头。
“嗯?”
她的声音有些哑,很不自然。
“我往后便不会再来了。”他顿了顿,不知是不是幻觉,赤曦总觉得他那一刻皱了眉,“照顾好自己。”
赤曦脑子有些懵,不知为何回忆起在酒楼里听人说道的传闻。
她先是“噢”了一声,然后迷迷糊糊、魂不守舍地道,“梵蓁很厉害,不需要我照顾。”
陆尘心深深看了她一眼,抬腿离开。
他走的很快,转眼便不见了身影。
赤曦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陆尘心的衣角划过的感觉,她突然产生了后悔的情绪,为什么那时候没有抓住呢?
赤曦灰溜溜的回到竹屋里,一看便是有心事。
梵蓁正坐在书桌后,手中执笔,显然方才在写着什么,见赤曦进来,便放下笔,顺便收了桌面上的宣纸。
“怎么了,出去一趟,竟把魂也丢了?”戏谑的语气。
若放在从前,哪怕明知说不过,赤曦也还是会忍不住开口与她争一争这口气的,可今日实在没有心情,她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懒懒的靠在椅背上。
“不仅丢了魂,没准连命也丢了吧。”
梵蓁叠纸的手一顿,“被人认出来了?”
赤曦想起陆尘心看向她那清冷的眼神,莫名的难受。
“不是,是没被人认出来。”
梵蓁不知道这只呆鸟今日是怎么了,甚至猜测是不是太久没打架给闲坏了。
“你若是想打架,我从妖界随便捉只小妖来陪你,没必要跟仙界那帮人计较,否则到时除了麻烦还是麻烦。”
赤曦软绵绵地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便如此吧,都是我多心了。”
她使劲揉了揉脸颊,从进屋开始第一次正视梵蓁。
“你方才在写什么?”
“一些无用之物罢了。”
显然,梵蓁不想多谈,赤曦也不会自找没趣。
近日妖界频有大事发生,且关系到妖王的位置,虽说梵蓁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可她也是妖,且是一个实力强大且野心勃勃的妖,岂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
赤曦甚至怀疑妖界内乱便是由梵蓁一手操控的,但她没有证据,也不敢问。
“咱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怎么了,腻了?”
赤曦抬头看着竹编的屋顶,喃喃,“嗯,腻了。”
“我在人界要办的事已差不多了,若你愿意,可随我至妖界,在那里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你也可以过的随心些。”
妖界,赤曦在心里“哼哼”了两声,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不,我不愿意。”她说。
虽然有梵蓁这尊大佛罩着很好,可她明白自己不该依附于梵蓁,哪怕她如今已是人人喊打了,改过的日子还是得过。
“我打算到别处去看看,从前就听说人界广博,这些年却只走了十之二三,实在可惜。”
“好啊。”
梵蓁答应的十分爽快,反倒让赤曦措手不及。
她这是早盼着自己这个拖油瓶滚开吗?
她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步跨到梵蓁面前,撑着桌子质问,“喂!你就不能象征性地挽留一下?”
“为什么要挽留?”
“你不会早就想赶我走了吧?!”
梵蓁无谓耸肩。
“你才知道吗?”
赤曦顿时感觉自己做神很失败,做妖也很失败。
“算了算了,反正你们都不待见我,我还是早些走了,免得碍你们的眼。”
“我们?”
经梵蓁这一问,赤曦才意识到自己默认把陆尘心也带了进去。
她拧着眉头纠结,自己这是图什么呢?
陆尘心与她原本非亲非故,还冒着生命危险从洪荒中把她救出来,她不感恩戴德便罢了,怎么还总觉得人家负了她?
这样危险的思想可要不得。
“口误!刚才只是口误!”她强调,“我只是觉得咱两在一起生活这么久,突然就要分开,有些不适应,也舍不得。”
“不适应,舍不得?”梵蓁冷笑,“你脑子坏了吧。”
的确,对于一个闲来无事就对她冷嘲热讽,甚至于破口大骂的人,她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呢?
赤曦假咳了两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
“好的,那我们好聚好散,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