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问神峰,便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赤曦心中生出不舍之意,一步三回头,但也只是能见着陡峭的崖壁和遮天的浓云罢了。
陆尘心走在她身侧,脚步轻快,面若寒霜。
赤曦不知哪根筋不对,非要开口问一句,“掌门便无不舍吗?”
“不舍?”
“此去赵国国都,短则数月,多则一年,掌门日日待在这问神峰上,如今要离开了,难道不会觉得不舍?”
陆尘心不知道她话里又是什么意思,微微偏头看她。
“赤曦姑娘莫不是忘了,以咱们的年岁,区区一年,不只是弹指一挥间吗,有何不舍。”
赤曦轻笑一声,“也对,在神仙眼中,别说是一年,就算是百年,千年,也不过眨眼一瞬罢了,是我太久不做神仙,忘却了吧。”
陆尘心微微蹙眉,他自觉没做错也没说错什么,怎么就惹得面前这位阴阳怪气的了?
他想着说多错多,索性闭上嘴不说话了。
谁知赤曦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也不知道是生了什么气。
将近午时,年轻弟子们都在随竹居中上课,两人到时,欧阳明不巧正讲到了烨鸟逐龙那一章。
所谓烨鸟逐龙,其实是当初赤曦借着上神身份,到东海强抢了一颗十分漂亮的明珠。
可她不知那明珠是东山神送给东海九公主的聘礼,待得知时,她便马不停蹄的要把明珠送回去,谁知那九公主不接,原来这桩婚事只是东山神的一厢情愿。
虽说九公主不愿嫁,可那聘礼留在赤曦手中始终不是个事儿,怎么看怎么烫手,于是便有了九公主逃,她追,这样一个烨鸟逐龙的故事。
可这事落在仙史官手中就变了味了。
仙史中所记载的烨鸟逐龙,是赤曦抢了明珠还嫌不够,硬要去拆散九公主与那东山神的姻缘,九公主不忿而逃,好在东山神及时赶到,击退烨鸟。
如此一来,赤曦便完完全全落下恶名了。
此时此刻与陆尘心站在随竹居外听着欧阳明讲述这个故事,赤曦不由得恨得牙痒痒。
但他二人听了一会儿,却发现欧阳明所述并非仙史上所写,而是事实。
赤曦怔了怔,收起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忽而想起她之前写给欧阳明的那份手稿。
“欧阳先生所说,倒是与仙史上大有不同。”陆尘心缓缓道,面上却是平淡无波,教人看不懂他的意思。
说起那仙史,尽是抹黑她的,赤曦听见就气。
“也不知那仙史是由谁主笔写下的,毫不尊重事实,也配称为史书?!”
“听闻是一位从上古纪活到亚神纪的老仙人。”
赤曦咬牙切齿,“为老不尊!”
“斯人已逝,姑娘还是不要计较,留些口德吧。”
“他若下笔时待我宽厚些,我哪至于过那段人人喊打的日子,也不会祝霄一冤枉我,便谁都信了,还不是怪他坏我名声。”
陆尘心默了默,眼眸微眯,不知在想些什么。
山顶上的古铜钟被敲响,沉闷的钟声穿过山林而来,意味着下课了。
讲台上的欧阳明听见钟声,蓦地停下了口中所述,合上书卷,和蔼地道一声“下课吧”。
清净的学堂像一锅沸腾的水,忽然喧闹起来。
众弟子收拾着书桌上的物件,与同伴一边谈笑一边走出,赤曦先一步上前,拦住了赵潇潇。
“赵姑娘,可有兴趣随我到山下镇子里吃饭?”
赵潇潇原是被她突然冒出来吓了一跳,目光再穿过她肩膀看见不远处拿着包袱的掌门,顿时便明白赤曦是来找她下山了。
只是怎么会这么快?她传回家去的书信还没到呢。
“赵姑娘?”赤曦见她发愣似的,又唤了一声。
赵潇潇回神,心想此刻暂时也管不了那书信了,不如先随赤曦下山,再做打算。
她先哄走了随行的女伴,才对赤曦道,“如此仓促,且容我回去收拾细软。”
“当然容得。”
赵潇潇抬脚要走,赤曦却拉住她。
“先等等。”
赵潇潇不明白要等什么,可看赤曦的目光飘忽不定,她顺着看过去,才意识到赤曦看的人是陆思,等的人也是陆思。
而陆思那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见着学堂里的人都走空了,他却完全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那小子在想什么呢?难道肚子不饿吗?”赤曦小声嘀咕道。
赵潇潇见状,为了让自己这一路好过些,打算先献献殷勤。
“我去叫叫他吧。”
谁知她仍是一只脚没踏出去,便被拉了回来。
“不用,我去。”
赤曦先一步走进学堂,蹑手蹑脚,做贼似的。
她走到陆思身后,正想吓一吓这发呆的人,却没料到陆思反手就抓住了她刚拍出去的手腕。
“你这人怎么这样,来就来了,不好好说话,却背后突袭?”
“你知道我来了?”赤曦顺势坐倒在地,两人这才面对面聊上,“那你还不到门口迎接?真是伤透了我的心了。”
陆思想瞪她一眼,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合适,干脆垂下了目光,不再看她。
“我方才听了欧阳先生讲课。”
赤曦不以为意,“嗯,我也听了,讲的挺好的。”
“可仙史上不是这样写的!”
“写仙史那个糟老头子故意抹黑我,难道你信老头子不信我?”
陆思意识到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立马否认道,“不是这样,是我觉得那写仙史的神仙忒没职业素养,竟这样凭空污人清白,我听着生气。”
赤曦一怔,随后立马扑了上去,抱住陆思。
她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烁,“我就知道,你比陆尘心那老贼不知好了多少。”
她说话时也没刻意压低声音,于是不管面前的陆思还是学堂外的陆尘心和赵潇潇都听的一清二楚,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陆思见她伤心,不舍的推开她,可就这样被人看着,多少有些不成体统。
“别伤心了,你若在意此事,往后咱们到了人间,我就给烨鸟写故事,再散入市集,到时众人都只记得你的好,至于那仙史,没几个人读的。”
赤曦听着他的安慰,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倒是有主意。”
“我的主意可多着呢,所以你不必再担忧了,还是先说一说今日为何突然到随竹居来找我了。”
赤曦方想起自己是有正事的。
她放开陆思,“你快去收拾东西,咱们立刻就下山,去赵国。”
“立刻?是不是太仓促了?”
这已经是赤曦第三次听见“仓促”这个词了。
“当然不仓促,我决定了便是今日,你快去收拾东西,咱们也好早些到山下,吃顿好饭。”
她一边说,一边将陆思推搡着出门。
赵潇潇见要走了,转身时无意瞥见角落里的掌门,只见陆尘心面色沉如水,通过窗户望着学堂里的桌椅愣神。
赤曦坚持要赵潇潇和陆思一起回去收拾东西,无非是怕赵潇潇跑了,不肯跟她走。
而青郃男女弟子的住处隔的并不远,她要四人同行,也是方便盯着两边。
路上,陆尘心手中的包袱被他用法力收了起来,整个人轻装上路,走在最后。
赤曦与陆思攀谈着走在最前面,赵潇潇尴尬地夹在中间,显得无措又多余。
她索性故意放慢了脚步,与陆尘心并肩而行。
陆尘心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意识到她有话想说。
“掌门,不知国师传来的书信中,可有说明请您到都城的原因?”
“国师只草草提及都城中或有妖秽,希望我前去帮忙。”
“妖秽?想来是极厉害的妖,否则也不至于请掌门出山。”
陆尘心不置可否。
他比谁都明白自己是靠什么起家立名的,那锁妖塔虽毁了,可丰碑却早已立在了人心里,若说是请他去降妖,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自己与那赵国国师从来没有交流,怎的突然就来信求助了呢?他想不通。
“不知赤曦姑娘是来自哪一国,又是何时上山的,我与她的初见并不十分美好,但她确是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女子。”
闻言,陆尘心看向走在前面的赤曦,以及陆思。
少年少女一青一红,像是山野里开了花,让人不注目都难。
“她的确特别。”
赵潇潇抿着唇,不再言语,她心里已大致有数了。
等陆思和赵潇潇收拾完自个的细软,再次出现在赤曦和陆尘心面前时,情况颇有些奇怪。
按理来说该是女子的物件多些,男子随性些,可目前的状况却截然相反。
赵潇潇背了一个小包袱,走起路来十分轻快,而陆思则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家底都带上,背上似背了一座大山,手里还拖着两大个箱子。
赤曦看得愣了。
“这,这这这,你带这么多东西干嘛?”
陆思松了手,把东西先放到一边,直起腰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薄汗。
“咱们往后不就不回来了吗,我想着这些东西都用得上,往后要是再买可就没那么容易,索性现在带着走吧。”
一旁的赵潇潇微微挑眉,陆思说“往后不回来”,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她是个聪明人,就算再好奇,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吱声,乖乖的闭上嘴。
赤曦则是扶额叹息。
“可是带着这些个玩意儿,咱们要怎么上路?”
“我们不是会法术吗?我们不是修仙的人吗?”
陆思理所当然地想着,可赤曦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你忘了?我现在没有法力可用,而你和赵姑娘又只是个半吊子,跟普通人差不到哪儿去,咱们哪有办法给你带这些东西,除非”
她转头看向身后置身事外的陆尘心。
除非陆尘心愿意帮忙负担。
她的心思昭然若揭,陆尘心赶在她开口之前摆明了态度。
“我拒绝。”
毫不留余地的三个字。
赤曦被梗住,更不愿在此事上开口了。
她重新看向陆思,“你也听见了,他不愿意,所以赶紧回去重新收拾收拾,只挑些要紧的带上就行。”
陆思舍不得这些玩意儿,还想再争辩,结果被赤曦一眼瞪了回去。
他只好又背起那些东西,灰溜溜地回了屋。
屋子里传出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赤曦无奈,又叹了口气。
陆思动作慢,三人在等待的时候,迎来了陆逢机、兰芳和十七。
原本陆逢机下午有法术课,兰芳也有丹药课要上,陆思逃课是常事,不稀奇,但赵潇潇可是个出勤率满分的好学生,陆逢机找人一打听,才知道中午下了历史课赵潇潇和陆思便被人叫走了。
至于叫走人的是谁,是一身火红羽衣的姑娘,这答案就很明显。
联想到近日赤曦对青郃的事务安排的妥妥当当,陆尘心也差不多该下山赴约,陆逢机猜到他们八成是要离开青郃了,这才匆匆寻了兰芳和十七过来,想道个别。
三人上来,先是拜见了陆尘心,才看向赤曦。
陆逢机问道,“赤曦姑娘,怎的今日就走,如此仓促?”
第四遍了。
赤曦懒洋洋地不想解释,俗称心累了。
“今日天气好,所以今日走,需要理由吗?”
陆逢机一怔,仰头看天,晴空万里,的确是天气好。
可这跟他们下山有什么关系。
“这天气是好,可师尊下山是大事,我尚未安排妥当,你们这样就走,恐怕路上被慢待了啊。”
“安排?慢待?”赤曦抬起自己软绵绵的手臂,搭在了陆逢机的肩上,“这世上可不是什么都能安排妥当的,且神仙嘛,就是要亲近自然的,哪怕我们路上找不着地方落脚,无非就是在荒郊野外歇息一晚,你家师尊那么厉害,不会被野兽吃掉的,放心吧。”
“可师尊在青郃娇养惯了,怕是”
“咳咳。”
陆尘心突然咳嗽了两声,打断他的话。
什么叫娇养惯了?说的他好像是个大户人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似的。
“逢机,你处理门中事务已十分劳累,不用再担忧别的事,为师自会处理妥当。”
陆逢机暗地里撇了撇嘴,心道若真如此就好了。
可眼下有外人在场,他还是得给陆尘心留点脸面的。
“师尊既然这样说,那我就不多事了,只是师尊千万照顾好自己。”
千万别被人给牵着鼻子,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