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然抬了抬眼皮,妖界一直没有太过明艳的色彩,曾经他的世界里有凤炽,如今没有了,便只剩一片灰白。
他目光呆滞,仿佛没有看见面前的人,也没有听见那句为什么。
他恍恍惚惚地向前走,与梵蓁擦肩而过。
梵蓁又看了一眼门上挂着的白绫,她心里其实并没有悲伤之类的情绪,只是看着这抹白,便想起当年幽陨世的时候。
虽说神的陨世并不需要别人惦念,但她还是觉得遗憾,因为思念无处寄托。
她突然做了一个决定,转身走向秦然。
“站住。”她的声音清冷,无端便像是命令。
压根没走出多远的秦然在她的“命令”下停住脚步,他静静地站在暮色下的长街上,背影寂寥。
“为什么没有赴约。”同样的问题。
秦然银牙紧咬,他的情绪几乎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多日以来的绝望、悲痛一下子涌上来,将他淹没。
他红了眼,转身大步走向梵蓁,气势汹汹仿佛要动手杀人。
“你这个人没有心,没有感情,就当别人也没有吗?!”
梵蓁始终只是淡然地看着他,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她的语调太平静,仿佛与秦然处在两个世界,“你答应过的事没有赴约,我只是想要一个合理的原因。”
秦然那几乎被怒火烧光的脑子迟钝地反映过来,梵蓁是在解释。
他稍微平静了一些,却像是盛夏里被晒蔫了的花儿。
“凤炽,死了。”他哽咽着,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如果不是还有些许在意自己的脸面,他几乎要当街嚎啕大哭出来。
“我说过会帮她。”
“她死了!”秦然大吼,“就算你神通广大,你能救一个死人吗?!”
“我能。”
如此逆天的话,她平和地说出来,哪怕明知不可能,秦然却犹豫了。
梵蓁不需要别的,只那一刻的犹豫便足够了。
她转身走进系了白绫的门,秦然怀疑着,但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满屋子的素白很扎眼,凤炽早已没有家人,她的丧事全由秦然一人安排,棺椁就摆在院子里的一棵梨树下面。
梵蓁抬手拂去棺盖上的梨花花瓣,棺盖随着她的手缓缓移开,露出里面凤炽苍白的脸。
妖与人不同,妖的寿命很长,且好斗,大多是死在战场上,或是做了对手的腹中餐,尸骨无存,故真正病死的妖其实很少,至少梵蓁是第一次见。
哪怕已死去有近十数日,凤炽看上去除了脸色惨败以外,几乎与活着的时候没有区别。
梵蓁的手伸入棺中,轻轻碰了碰凤炽的脸颊,很凉。
“她是怎么死的?”
“我找你的那天夜里,病发身亡。”
因为那天夜里凤炽就死了,所以秦然没法带着一个死人赴约。
梵蓁一贯不喜欢这样的巧合,这样不讲道理的错过。
她抬起头,看向面前那棵开的正盛的梨树。
“她喜欢梨花吗?”
秦然怔了怔,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种时候问这样的问题。
“喜欢,这棵树是她花了大力气从人界找来种在院子里的,妖界的瘴气太重,普通花木很难存活,是她精心照料,这梨树才开的这样好。”
在人界,梨花象征着纯洁的爱,寓意永不分离。
梵蓁回头看了秦然一眼,少年如枯灯,随爱人而灭。
他们俩是真的很相爱吧。
“有斧子吗?”
“斧子?”
“砍了这棵树。”
秦然其实很不情愿,这棵梨树凝结了凤炽多年的心血,梵蓁这个外人说砍就砍了,怎么都像是一种亵渎。
但他总忘不掉在门口梵蓁说“我能”那句话的时候的神情,他就像是被什么蛊惑了,执着地相信着梵蓁。
他找来一把斧头,毅然朝着梨树粗壮的树干上砸下去。
片刻之后,盛放的梨树轰然而倒,梨花跌入尘泥,秦然看着心疼不已。
梵蓁二话不说,推开拿着斧子发怔的少年,在梨树旁蹲下。
她将手轻轻放在粗糙的树干上,温柔得仿佛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
周围的景色起了变化,房屋和墙消失无踪,像是纯粹的黑,又像是没有杂质的白,仿佛有两种强大的力量在互相纠缠着撕扯,而他们就处在那条非黑即白的分界线上。
秦然几乎被强大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退开,梵蓁的声音却适时传来。
“不要动,否则我不能保证凤炽活了,你还能好好的。”
秦然听了话,即使害怕,也强迫自己留在原地。
他试图说话来缓解自己的恐惧,哪怕声音颤的不行。
“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灵散了,已入九幽,梨树寄存了些许她的执念,我无法在万千亡魂中找到她,但她会来寻找自己。”
灵入九幽,那是有去无回,梵蓁说凤炽能自己找回来,便是打通了阴阳两界的路,这样的事恐怕上古神都不敢轻易尝试。
这是只要做了,就要么会被强大的力量反噬而死,要么会被冥界追责的事。
秦然愈发看不懂梵蓁,毕竟他与凤炽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图谋的东西。
接下来是长达一刻钟的安静,这份安静不同以往,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将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了,是一份无法被拒绝的安静。
秦然心里有些焦躁,梵蓁和梨树在他眼中已近乎与环境融为一体,只有在偶尔存在力量波动的时候他才能在一瞬间窥见人形。
不知过去了多久,周围突然暗下来,像是一杯墨汁倒入清水,浓郁的黑暗在周身氤氲开,将他整个人包裹。
没有梵蓁的指示,秦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这场逆天而为的法事是成功还是失败。
他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又像是不断下沉,他几乎不能呼吸。
直到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这不是凤将军家吗?怎么挂着白绫?”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将军的遗孤半月前病逝了,那姑娘打从娘胎里出来身子骨就弱,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这么去了。”
“这样的大事,怎么没人说?”
“什么没人说,没看见秦然那小子多久没去议事了吗,守灵呢。”
“既然人死了,这院子里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动静,秦然不会想不通用了什么禁书吧?”
“谁知道呢,就他那痴情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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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远远近近,秦然却都听得很清楚。
那些都是他的同僚们,是平时没事聚在一起喝酒,说着梵蓁是非的朋友,此刻话题的主角轮到他自己,倒也算是报应。
他心里既酸涩,又如释重负,不知不觉竟也笑了。
突然像是有人剥开了周围的黑暗,突如其来的光有些刺眼,秦然下意识抬起手来挡,结果被人抓住了手腕。
略凉的一双手,肌肤相贴的瞬间,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就要将手抽离。
“梵”
“是我。”
女子的声音有些虚弱,但掩藏不住喜悦的情绪,宛如一阵春风吹化了秦然心里的寒冰。
秦然怔了一下,然后突然瞪大眼睛,反抓住那只手。
周围的环境已经恢复如常,梨树不见了,棺盖已经合上,凤炽站在棺椁旁边,笑意盈盈。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两滴眼泪就这样从秦然的眼里落下。
“傻子,你哭什么。”凤炽笑着用另一只手帮他擦去眼泪,“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秦然哽咽,“高兴的。”
“以前不见你这么爱哭。”
“我只为你哭。”
凤炽明明因为这话很高兴的,但眼神里总有那么几分难过。
“从前也不知你这么肉麻。”她的手掌仍然贴着秦然的脸颊,拇指轻轻从少年的眉眼划过,温柔至极,“不过我还是不希望你哭,哪怕是为了我。”
如此煽情的时刻,旁边却突然传来隐忍的咳嗽声。
两人几乎同时扭头看过去,梵蓁一手扶着棺椁的另一头,一手捂着胸口,唇边和袖口都有一点殷红。
秦然这才想起来,功臣被他们晾到一边了。
梵蓁被他们俩一起盯着,平生第一次生出一丝不自在来。
她有些突然地收回手,为难道,“我忍了,没忍住。”
她这模样实在与平时的形象差距太大,秦然和凤炽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梵蓁微微蹙眉,“你们为什么笑?这很好笑吗?”她明明还吐血了。
凤炽松开秦然,几乎是蹦了两步到梵蓁身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只兔子精。
“谢谢你,蓁蓁。”凤炽眉眼弯弯,笑容明艳。
但梵蓁硬是被这声“蓁蓁”激出了满身鸡皮疙瘩。
秦然也想起什么似的,走上前来,“对,凤炽能回来,得好好谢谢梵蓁姑娘,往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说就行。”
“不用以后了,就现在吧。”梵蓁很直白。
秦然早就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丝毫不意外。
“你说,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凤炽在一旁附和道,“我也是,我也是。”
“不用上刀山,也不用下火海。”梵蓁拍了拍身侧的棺椁,“让我把这个带走就行。”
秦然明显怔了怔,他想起自己再次看清周围的时候棺盖已经被合上了,如果凤炽是借梨树重生的,那棺椁里是什么呢?是凤炽从前那具肉身吗?
见他犹豫,梵蓁轻轻挑眉,“怎么了,舍不得了?”
秦然没有作声,而是看向了凤炽。
凤炽不傻,她记得自己死了,往冥界走了一趟,如今突然重新活过来,旁边自家院子里还摆着一个棺椁,不用打开看她都知道里面是什么。
她拉起梵蓁的手。
“既然蓁蓁想要,就给你吧,反正我现在也用不着了。”
梵蓁倒也不客气,正主都开口了,她立马就用法力将棺椁缩小放进了袖袋里。
“我的事办完了,代价也向你们讨了,以后两不相欠,告辞。”
她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凤炽活泼地向她挥手,“蓁蓁慢走,下次再来呀。”
秦然凝视着梵蓁离去的背影,神情中有不易察觉的纠结犹豫。
突然,他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抓住,十指相扣。
他扭头看去,就发现凤炽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看着他,双目含情。
“我就在这里。”她说。
秦然便知道,自己心里的纠结凤炽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紧了紧与凤炽十指相扣的手。
“别再走了。”
“不走了。”
当秦然和凤炽还在腻腻歪歪的时候,梵蓁已经走出了凤炽家的家门。
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人,大多是平时议事时都会看到的熟面孔,他们盯着凤炽家的门,就像在看一件奇珍异宝,目不转睛。
直到梵蓁出来,冷冷地瞥了人群一眼,几乎所有人都被吓得立刻倒退了三步。
他们都是被一股突然爆发的强大力量吸引而来的,如今见到梵蓁,倒是都有种了悟了的感觉。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话。
“原来是梵蓁大人啊,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
这么强大的力量,放在别人身上是反常,放在梵蓁身上就是寻常。
人人都以为是秦然不自量力和梵蓁打起来了才引起那么大轰动,便都没当回事。
直到两日后,老妖王召集众将议事,秦然往殿上那么一站,先宣布了一件喜事,他要成婚了,而对象是在众人眼中已经死了快二十日的凤炽。
别人都当他伤心过度,疯了,直到他走向梵蓁,当场请梵蓁做这场婚礼的证婚人,梵蓁还答应了。
于是这个“疯子”的婚礼成了那段日子妖界都城里人人谈论的热点话题。
婚礼那日,凤炽穿着大红的喜服,美得惊天动地,飒得令人瞠目结舌。
但更重要的是,人人都知道是梵蓁施了禁术,将一个死人从冥界拉了回来,而且毫发无损。
梵蓁之强,从此深入人心,这也间接导致了老妖王的猜忌加深,彻底将妖界推向一场改天换地的争斗中。
梵蓁难得追忆往事,这一忆,就忆完了墨姝爹娘的半生。
墨姝的手仍然乖巧地留在她手里,她看着面前的姑娘,眉眼之间有故人的痕迹。
墨姝不知怎的,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她觉得梵蓁在害怕。
她收紧手掌,紧紧抓住梵蓁的手。
“我会一直在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