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居在集市上买了香和烛,可长泠所说的陶泥人他却找不到。
找遍了整个镇子,最后只在一个从神秘部落来的巫蛊师那里发现了布娃娃,他也不知道符不符合长泠的要求,还是买着走了。
走出镇子北边的出口,一路向西穿过松林,很快便看见上山的路。
每隔一段距离,路边就会出现明显被人故意折断的枝桠,绥居猜这是长泠留给他的记号。
他是在山林里混熟了的,山路对他而言几乎就是平地,他走的很快,转眼就爬到了半山腰。
本是没雨又没太阳的阴天,凉爽惬意,正合了绥居的心意。
可天空之中忽然雷声大作,轰隆隆的雷声仿佛就响在头顶,下一刻就会砸下来。
绥居停下脚步,仰头看去。
空中不知何时汇聚了乌云,且只笼罩着这个山头。
绥居心里一沉,他没来由地认为这突然出现的雷声是因为长泠。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往山顶去。
山顶之上,长泠站在一处悬崖边,云霜的身体变得很淡,他的建木真身若隐若现,而雷声就响在他头顶。
他抬头看了一眼,重重叠叠的黑色云层之后,是天雷蓄势待发的灭世之威。
“长泠大人!”
绥居的声音被风拉的很长,长泠闻声回头。
“你来了啊,把香烛插在地上,陶泥人放在旁边就行。”
绥居掏出买到手的布娃娃,“镇上没有卖陶泥人的,您看这个行吗?”
长泠抿着唇沉默了一瞬。
他有些为难道,“将就吧。”
绥居依言将香烛插在面前的土地上,他做的很小心,生怕出什么差错,长泠看了一眼头顶的天色,催促道,“不必那么精细,随意一些就好。”
等绥居办好一切站起来,雷声似乎更近了,乌云就像一床扑上来的棉被,几乎盖在他身上。
“你走远一些,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靠近,否则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绥居点头,但他心里其实有些踌躇,抱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侥幸心理,他倒着往来时的路上退,步子放的很慢。
长泠面对着旷野和群山,他自己也是自然万物中的一部分,只要他还是建木,周围的生灵就会与他相连,成为他的耳朵和眼睛。
他知道,自己要见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突然,一道天雷降落,就在绥居眼前炸开。
恐怖的威力向落雷中心向外扩张,绥居像是被人狠狠击中腹部,向后飞去,撞断了一人抱粗的树干。
他趴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抬头看去,落雷的地方竟然就是他烧香点烛的地方,如今那个布娃娃已经不见了踪影,地上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冒着烟的洞,香烛却完全不受影响,兀自燃烧着,仿佛在另一个空间。
天空中传来细碎的闷响,想来下一次雷击不会太远,绥居吃了教训,不敢再多逗留,爬起来转身就跑,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面对天雷也面不改色的长泠笑了笑,低声道,“都说了有多远走多远了。”
第二道天雷并没有如期落下,地上的灯烛连天雷都不怕,却被一缕风吹灭。
长泠察觉到身后的变化,他转身,建木之身消失,云霜的身体凝成实体。
“替身只能勉强扛下一道天雷,你来的倒是凑巧,若下一道天雷落下,我这副躯体恐怕就活不成了。”
他像是对着空气说话,但一眨眼,香烛边便站了一个人。
剑眉星目,雍容华贵,由云锦和霞光织就的衣袍哪怕在阴雨天也闪着璀璨的光芒。
神帝祝霄。
祝霄看上去眼含怒意,哪怕情绪内敛如他,也被长泠的作为震惊了。
“我若再晚到一刻,人人都会知道这六界又要多一个神!”
长泠吸引祝霄到此的方法很简单,至少对他一个建木来说很简单。
他特意让绥居准备的那个布娃娃只是替身,而他只要装作情愿助人为神,祝霄身为一个野心勃勃的神帝,不可能坐视不管。
而且他早知道,自上古纪后,六界之中几乎所有的建木都在祝霄的监视之中,没人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成神。
“神?”长泠轻笑了一声,他走向祝霄,抬脚时,不易察觉地踉跄了一下。
他指着祝霄脚边的深坑,那里曾有一个来自巫蛊师的布娃娃。
“一个连第一道天雷都抗不过的玩意儿,要怎么成神?”
祝霄浓眉一皱,“你故意用这种方法引我前来?”
长泠勾了勾唇角,“认识一下,吾名长泠,是逃脱了你监视的建木之一。”
祝霄微眯凤眸,他仔细打量了面前这个人后,并不难看出他的真身只是一只普通的云雀妖,可他又的确有建木之能。
这让祝霄想起了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个建木。
“你占了这只云雀妖的身体?”
“这事说来话长。”
“对有意义的事,我一向有耐心,也有时间。”
长泠指了指天上的乌云和脚边的香烛。
“该扫屋待客才对。”
祝霄一挥袖,乌云尽散,香烛归尘,周遭有鸟语花香,脚边多了白玉棋盘。
祝霄做出请的动作。
“不如对弈一局吧。”
长泠应坐,却道,“我棋艺欠佳,恐怕不能让神帝尽兴。”
“下棋罢了,总比打架来的干净利落。”
长泠伸向棋篓的手顿了顿。
便是那一瞬,祝霄的子已经落在棋盘上。
“到你了。”
长泠的手伸进棋篓,玉质的棋子偏凉,棋子夹在细长的两指间,却迟迟没有落下。
祝霄抬眸看了他一眼。
“你很慎重?”
“这话该从何处说起呢?”长泠落下自己的第一子,与祝霄的黑色棋子隔着整张棋盘。“大概是从建木被尊称为神木那一日吧。”
建木通天,根植于地心,六界的建木通过根系在地下相连,他们永生不见,各为其主,却也如同一体,彼此通心。
直到有一天,一个建木斩断自己的根系,去寻求自由,于是世上有了第一个并非生而为神的神。
自由,对于建木而言,意味着另一种形式的禁锢。
尽管人人都知道这一点,但还是不断有人想要尝试不与他人共享思想的生活。
这世间的神愈发多起来,六界也越来越乱,对于想要建造一个安定世界的古神们来说,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古神以天道之名对建木降下惩罚,使他们无法离开自己所根植的土地,无法再做野心勃勃之人登天的阶梯。
六界果然渐渐安定,如此许多年过去。
直到某一日,降下惩罚的神突然陨世,他的力量消散,建木得以重获自由,但为了不重蹈覆辙,他们低调隐世,不再与古神为敌。
然而世间万千建木之中,有一个成了例外。
她是从古至今唯一一个真正得到自由的建木,拥有属于自己的身体,可以在生长的土地上自由行走,尝过食物,喝过露水,她有真正的人生。
“凌霄。”祝霄落子时,轻轻说出这个名字。
长泠微微挑眉,笑道,“是她。”
“她很有意思,你们建木都这么有意思吗?”
“听杀人凶手说出这句话,老实说,我还挺意外的。”
祝霄曾亲手抽出赤曦体内的神骨并摧毁,若说他是杀死凌霄的凶手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但真正让凌霄失去所谓自由的人,不是那只不知好歹的烨鸟吗?
祝霄这一次没有把棋子落在棋盘上,而是放回了棋篓里。
“这盘棋不必再下下去了,你输了。”
长泠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棋盘上,执着地研究着棋局。
“还没到最后一刻,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输?”
“你太弱了,比我想象的弱,这恰向我证明了一点,凌霄独一无二。”
长泠的手指蜷起,握紧了手心的棋子。
“火神,是你杀的吧。”
平静得如同话家常一般的语气,在这山风呼啸的山顶显得尤其诡异。
但当长泠抬头看向坐在对面那个人的时候,却发现他仍然端坐,神色不变。
祝霄眯了眯眼,“这样的话,还是不要随便说的好。”面前的白玉棋盘顷刻如烟散去,“谋杀上古尊神的罪名,可不简单。”
“神,帝。”长泠一字一顿,语气毫无尊敬之意,反倒带了几分嘲讽,“千万不要小看地上的囚徒,尽管我们没有自由,六界万物,却都是我们的耳目。”
棋局已尽,长泠站起来,他的衣裳被风吹向身后,贴在身前,长袖如即将高飞的羽翼。
“当年,你将火神引至偏远的藤泽,暗中向他发难。为了掩人耳目,是你将凌霄连根拔起,企图要她性命。可你万万没想到,火神陨落之时,为了不使真火之力失传,不仅救了凌霄,还留下烨鸟,并嘱托凌霄照顾。当你得知烨鸟的存在时已经晚了,她成神了,而且身边还有另一个与你一样的古神相伴,你没有机会下手了。”
祝霄勾起嘴角,面对长泠的指责,他却仿佛只是听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笑话。
“编的很好,有理有据,似乎我真的做过那些事情。”
长泠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他胸有成竹,对于祝霄薄弱的狡辩,一哂置之。
他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
“你怕自己所做的事被人知晓,于是决心销毁所有的证据,推翻由火神建立的一切,自己走上神坛,把所有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祝霄有一瞬间的走神,他唇角的笑意仍在,眼底却冷下来。
“接着说。”
长泠看了他一眼。
如果没有梵蓁这个超乎常理的存在,祝霄已经站在了六界之巅,拥有着别人看不透的实力和即使在梦中也难以掌握的权力。
长泠站在他面前,一层层将他的沉疴揭开,如果继续说下去,结果会怎么样,长泠心里很清楚,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微不可见地叹息了一声。
“火神陨世前,在筹备一件事,他联合了六界,试图做一件大事,而你背弃了他,或者说,你们背弃了他。”
祝霄总算严肃了起来。
他的唇抿成一条线,如同即将出鞘的锋利的刀刃。
“你知道的很多,可惜六界之中容不下博学之人,看来你附身的这只小妖要因为你倒霉了。”
祝霄动了杀心。
这本是长泠的目的,但他并不希望祝霄真的动手。
建木虽被称为神木,但在修为方面,与真正的神实在不可相提并论。
“等等。”长泠抬手阻止他,“先别急着动手。”
祝霄站起来,慢慢走向他。
“现在想要求饶,是不是太晚了?”
“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你有什么可与我交易的,那些秘密吗?杀了你岂不是更好的办法,只有死人才绝对安全。”
“我知道你想要火精!”
祝霄的脚步顿住,他挑了挑眉,坦然承认,“是的,你有办法把它拿给我吗?”
长泠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尽管之前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祝霄走过来时,强大的威慑力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可以帮你拿到火精,但我也需要向你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值得你拿命来赌?”
“对你而言不值一文的东西,藏在万里云海中的玄魄灯。”
玄魄灯本是月神幽荧常提在手中的一盏普通灯,由她亲手制作,又因常带在身侧,久之便有了些微灵力。
后来幽荧顺手把贪食魂魄,为祸一方的灵兽收在其中,灯因此有了灯灵,日益强大,取名玄魄灯。
只是幽荧化月之后,玄魄灯便无人能使用,灯芯无法被点燃,就连普通灯笼照明的功能的没有了。
在上古纪中期,还有不少人因神器之名争夺它,可渐渐的众人都意识到那盏灯不再具有神器的威能,都对它没了兴趣。
直到上古纪结束,祝霄开辟天庭,将包括玄魄灯在内的众多上古神器收入万里云海,由神兽青龙守护,寻常人想看一眼都难。
玄魄灯对祝霄来说的确一文不值,但他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见他犹豫,长泠反问,“火精和玄魄灯,很难选吗?”
祝霄低声笑了笑,那十分短促的一声笑,让长泠心里一紧。
“我只是在想,你已经找到能使用那盏灯的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