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浓冬时节,徐徐飘雪。
苏府外跪着一对母女,风一吹,两人便瑟瑟发抖。
府内,苏家主母乔心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面无表情,不知喜怒。
雪水裹着煞冷的寒气,一点一点渗进跪着的膝盖,苏清又冷又痛,上下牙齿打颤,但她不敢动。她爹上个月殁了,刚过完她爹头七,她们娘俩就被乔心心派人从城外的别庄赶走,半个月时间不到,娘俩不事生产,银两所剩无几。
如今无处可去,惟有跪在这里,乞求苏家主母开恩。
白元元膝行几步向前,对着那高高在上的苏家主母,“砰砰”磕头,悲怆道:
“夫人,千错万错都是奴的错,奴该死。可清丫头是老爷的亲骨肉,您行行好,就收她入府吧。她这要是跟着我,一辈子也就毁了。”
说着回过身,轻推了苏清一把,低斥:“没点眼力见儿,还不给夫人磕头。”
苏清忍住哆嗦,听话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脆生生地道:“给夫人请安。”
乔心心侧过身,巧妙地避开了这个磕头礼,声音不咸不淡:“还是别了,我受不起,再说了,这丫头是不是亲骨肉还难说呢。”
苏清抿紧嘴巴,默默低下头,掩去眼里的敌意。
白元元身体一震,还想说什么。
乔心心乏了一般,挥挥手:“行了,你们走吧。”
她缓缓地抬起手,身边的丫鬟赶忙扶住,她们转身,一步一步往府里走。
主仆两人的背影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视野里,跪着的白元元突然急扑过来,想要拦人。
她嘴里胡乱叫唤:“夫人,求求您收了清丫头吧,哪怕让她当个晒扫丫头也成。她真的不能跟着我。夫人,求求您开开恩。”
苏清愣住了,这样不管不顾、放下姿态的白元元,她从未见过。
苏家主母差点被扑倒,还好有身旁丫鬟帮忙挡着,但也身形一晃。乔心心不是个好相于的主儿,嫁人前骄横,现在贵为当家主母,亦然。
她冷冷地回头,一字一顿:“白元元,你听好了,只要我乔心心还活着,你女儿这辈子没有踏进苏府的机会。你,更不可能。”
乔心心一边恨恨出声,一边不错眼地盯着白元元母女俩,眼角扫过苏清时,话一顿,竟慢慢勾起了嘴角。
她突然改口道:“当然,如果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你女儿未必不能进苏府。”
白元元一喜,给她“砰砰”又磕了头:“夫人请讲。”
苏清眼皮微颤,她刚刚分明瞥到了乔心心眼里来不及收起的恶意。
乔心心咯咯笑起来,她挣开旁边丫鬟搀扶的手,华丽鲜艳的云头履踩在雪上,带出一深一浅的脚印。
乔心心很快近至母女跟前,手轻轻地摸上苏清的脸,嘴上喃喃道:“这脸蛋儿真漂亮啊。”
苏清眉头一皱,就要躲开,偏在这时,白元元哀切地望着她,苏清垂下眼,不动了。
“夫人,您要我答应......”白元元挂上笑容,讨好地凑过来。
乔心心像是才回过神,她“啊”一声,双手捧起白元元的脸,左看看右看看,静静端详了好一会。
白元元陪着笑,苏清暗暗握紧了手。
她那眼神仿佛是在打量一件商品,根本没有把人当人看。
很快,乔心心心满意足地松开手,眼睛含着笑,壮似亲密地凑到白元元耳边,一字一顿,声音温柔极了:“好姐姐,我要你重操旧业呢。”
说出的话却淬了毒。
白元元的笑容僵在脸上,身子微微发抖,震惊地抬头看她:“你......”
苏清也脸色一变,她蓦然转头,就见乔心心俏皮地朝她眨眼,苏清心里一突,转开脸。下一刻,她手撑在地上,站起来拉住白元元的手:“娘,我们走。”
不料,白元元挣开了她的手,缓慢地抬头看向乔心心,眼神空洞,麻木地开口:“我答应你。”
苏清瞳孔放大,不敢置信地看着白元元,带上了颤音:“娘?”
乔心心半掩上嘴,笑了:“竟然姐姐答应了我,我呢,言而有信,这就放清丫头入府。”
说着竟屈尊降贵地扶起白元元,帮着拍了拍她身上的雪粒:“我呀,不为难姐姐,姐姐为我赚来一百两银子,我拍着胸脯保证,清丫头这辈子呐,衣食无忧。”
白元元整个人犹如提线木偶,呆呆地点头。
苏清心下钝痛,她一把推开乔心心,拉住白元元的手,急促道:“娘,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没有他们,我们一样能好好的。”
白元元望着远方出神,动也未动一下,等乔心心摔到地上,“哎呦”着痛呼一声,她才将将回过神,忽然抬手甩了苏清一耳光。
“啪”,苏清脸被扇得偏到了另一边,她捂着脸,吃惊地转过头:“娘,你......”
乔心心也被白元元这一手震住了,忘记了爬起来。
白元元没理她女儿,小小心翼翼地扶起乔心心后,才看着苏清:“给夫人道歉。”
她在对面神色焦急,苏清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最后她咬着牙,抹了抹鼻子,低下头弯下腰,徐徐道:“请夫人原谅。”
乔心心一愣,马上咯咯笑起来:“不妨事不妨事。”
白元元虚弱地笑了,她松开乔心心:“那我这便走了。”
“娘!”苏清一急,伸手要拉她,被白元元避开了
乔心心眼珠一转,笑意盈盈:“哎呦,好姐姐,这雪还深着呢,咱不着急。”
白元元轻轻摇头,又用眼神阻止了苏清,转身走了。
雪花一滴一滴落在她青色的衣裳上,顺着单薄的肩头滑下来,她的人渐渐隐入大片的纯白里,消失不见。
苏清眼睛慢慢红了,泪水顺着眼眶缓缓滑落,扑通扑通滴入雪里。
乔心心淡淡地看过来:“你有一个好母亲。”
苏清恨恨地抬头。
乔心心嗤笑一声,转身回府。
苏清哭到最后,晕倒在雪里,乔心心听到消息,难得善心大发,差人把她弄回来,没有放任她冻死,却吩咐下面的仆役把人丢柴房里。
是以,苏清一醒来,跟一堆柴火面面相觑。片刻后,她冷笑出声,言而有信从乔心心嘴里说出来就是最大的笑话。
亏得她娘......
她重重吸了吸气,收起满腔的恨意,慢慢站起来。
她掸去身上的尘埃,手摸到门上,一推,推不动,门被锁死了,她被乔心心软禁了。
苏清微微皱眉,接着高声大喊:“外面有人吗?快放我出去!我是苏家小姐,你们安敢如此对我!”
她喊破了嗓子没有人理她,显然是乔心心下了死命令。苏清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那堆柴火,茫然不知所措。
她知道她现在要去找她娘,但是她现在连出去都困难。
苏清一夜没合眼,双眼大睁着,她枯坐在地上。直到第二天白天,门外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她才浑身有了劲,抬眼望去。
那是个半大的丫鬟,手里端着一个圆盘,上面放着一个白面馒头和一杯水,她不耐烦地招呼苏清:“赶紧过来吃。”
苏清慢吞吞地挪过来,丫鬟哼一声“哐”地把圆盘放在地上,陶制水杯一晃,竟没碎,倒是水撒了一半,馒头咕噜咕噜滚到苏清脚边。
苏清抬头,眼睛狠狠剜了她一眼。那丫鬟吓了一跳,色厉内荏道:“你瞪什么,一个贱人生的杂种。”
苏清脸蓦地冷下来,眼神阴沉地盯着她。
丫鬟胸口一颤,慌忙出去吩咐看门的仆役:“快,快把门锁上,这疯婆娘看着像是要咬人。”
仆役应了一声,门外就又响起稀稀拉拉地锁门声。
苏清盯着手上的馒头若有所思。
那丫鬟第二天来送吃的时候,匆匆放下就走了,没有跟她废话一句,苏清默默地看着她。这丫鬟一天送来一顿,有时在早上,有时在晚上,全凭她高兴。
就这样沉默地过了好几天,那丫鬟有一天晚上突然近前上下打量她,嘴里啧啧称奇:
“这有张好看的脸,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呐。这才几日,你那狐媚子的娘亲就要凑够一百两了。一百两对于我们这些下人来说,可是能衣食无忧了。”
苏清暗暗着急,来钱这么快,定是用了不寻常手段。她眼睛一转,放轻声音:
“好姐姐,你若是要银子,我这里多得是,都是我母亲临走前偷偷予我的,你近前来,我都给你。”
那丫鬟狐疑地看着她:“真的?可若你们母女两有钱,何必来求夫人?”
苏清缓缓一笑:“这不是盼着进苏府当个富贵小姐吗?”
那丫鬟了然地笑了,竟真的朝她一步一步迈过来。
苏清在心里数着她的步伐,一,二,三......就是现在!
她一把抄起旁边的柴火,狠狠地往这贪财的丫鬟头上敲去。那丫鬟瞪大眼睛,还不等叫出来,身子软倒在地。
苏清手脚利落地将她拖到一边,扒下她的衣服,快速换了。
换过衣服后,她跨出门,模仿着那丫鬟,朝门外的仆役颔首。夜色朦胧,那仆役不疑有他,将门锁了。
苏清顿时一喜,很快冷静下来,转身离去。
她这几日一直在观察这丫鬟的一举一动,为的就是这一天,她跟这丫鬟身量一般高,只要不开口说话,趁着夜色,赌一把,就能脱身。
苏清擦擦汗,万幸,她赌对了。
下面,就是找到她娘亲,她们一起离开。不靠乔心心,她们一样可以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