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惨白的月光倾泻在前方高高立起的小楼上。
这是一座青楼,绘着浓妆的女人夸张地扭着腰向过往的男人身上蹭去。男人色眯眯地埋下头,捧着女人的脸,胡乱亲着,女人咯咯直笑。
女人攀住男人的腰,意图明显地要把他朝楼里带时,男人意犹未尽地抬头,眼里的狎昵未褪:“好姐姐,我还是不进去了。”
女人“哼”一声,下了死力气将他推开,手指着他的鼻子:“穷鬼就给老娘滚,还想白嫖不成!”
男人轻嗤,不屑地撇嘴,拍了拍衣服,嘀嘀咕咕走了。
女人对着他啐了一口,接着挥一挥手上艳红的手帕,又换上热情的笑脸,招呼来往的客人:“好哥哥,奴家在这里等着呢,莫要让奴家苦等啊。”
看着这一幕,苏清微微皱眉,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她此时一身男子打扮,花了不少银钱,她之前没骗那丫鬟,白元元的确把身上的银两全给她了。
“哎呦,好俊俏的小哥呀,快到姐姐怀里来,咯咯咯。”
女人一看到苏清,脸上的笑真诚了三分,扒着苏清就往自己怀里带。
苏清微微用力,挣开她,握住她作怪的手,好脾气的笑道:“好姐姐,我有相好的了。就是你们楼里的白夫人,我是专程来寻她的。”
女人脸一变,收起挂在嘴上的笑容,上下打量苏清:“你也是来找那狐狸精的?”
自从白元元来楼里之后,她生意不好做了,一窝蜂的男人越过她,只找白元元。
苏清颔首点头,还向她作揖:“还请姐姐帮我带路。”
女人眼珠一转,蓦地笑开了花,捂着嘴:“嚯,老娘头一次受这礼,可真是折煞我了。也罢,我呢,就带你进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那骚狐狸精最近害了病,怕是接待不了你了。你呀,若是要旁个人伺候,就找我,我保管你舒舒服服的。”
苏清眼皮一颤,忍下心头的忐忑,强笑道:“有劳姐姐带路了,至于旁的,在下定不会委屈了姐姐,银两管够。”
“你这后生倒也聪明,得了,废话休讲,且跟我来吧。”
女人挥着手帕,扭着屁股和腰走前头带路,苏清连忙跟上。一进来,楼里的的姑娘刷刷刷回头,纷纷迎上来,眼睛直喇喇地盯着苏清。
“呦,红娘子,又来生意了,这后生瞧着真俊,嘻嘻嘻。”
“红姐姐,你可真是好命,这都是今日第几单生意了。”
被唤作红娘子的女人,挥着帕子将人扫开,眼里染上寒意:“都散开,你们呐,就是眼红,要我看,还不如舍下脸,站外头吆喝呢。都是卖笑的,谁比谁高贵呢。当你们个个都是白夫人不成?”
“呵呵,瞧红姐姐这话说得,哪能把我们跟那短命鬼放在一块儿比呢。大夫可说了,这人呐,怕是不成喽。”
苏清原本还在擦汗,听了这话,心一下沉到谷里,她立马转头看向红娘子,出声催促:“好姐姐,咱们走快些吧,”
红娘子娇声应了,领着人往楼上走。她带着苏清七拐八绕,终于到一间木门前停下,抬手“砰砰”敲门:“白夫人,有客来了。”
苏清慢慢攥起拳头,屋里等了好一会才传来声音,那声音气若游丝,连着几声咳嗽:“抱歉,奴今日实在不方便,客人不妨明日再来。”
苏清眼睛一痒,忙低下头。
红娘子转头对她摊手,下一刻手指慢慢攀上苏清的手臂:“那你呀,就来姐姐房里吧。”
苏清额角一抽,满腹酸楚散去,微微避开她的手:“多谢姐姐好意,在下还是打定主意,先进去看一看白夫人。”
红娘子“哼”一声,翻了一个白眼就要走,苏清喊住她,把银俩放在她手上。
红娘子这才又展开笑容,娇滴滴地睨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捏苏清的脸,转身,扭着腰下楼了。
苏清目送她离开,在门前静静站了一会,推开门走进去。
屋里的炭盆燃着,烟袅袅地往四周散开,很快消失不见,叫人看不分明。
开门声没有惊动躺在床上的白元元,苏清放轻手脚走过来。就见白元元紧闭着双眼,头发散乱,脸色蜡黄,嘴唇惨白,盖着棉被的身子微微哆嗦。
苏清大惊,膝盖一弯,扑到白元元身上,默默流泪:“娘,娘,我来看你了。”
白元元能听到苏清的声音,她努力地睁开眼,想要转头看着苏清,几番努力,没能成功。她眉头皱得死紧,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苏清哽咽着握住她的手,给她顺了顺胸口:“娘,莫急莫急。都是孩儿不孝,让你受苦了。”
白元元眼眶晃动的泪水,徐徐流下来,落到了苏清手上。苏清抬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她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来,低声哄着:“娘,我带你回家,我们离开这里,我们一定会好好的。”
白元元大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天花板,过了好一会儿,才嚅喏道:“回不去了,我也要不成了。”
苏清再没忍住,放声大哭,她头抵在白元元手上,哭得一颤一颤。
白元元缓慢地眨着眼,手无力地碰了碰苏清,苏清的哭声一顿,抬头看她。白元元用力地张嘴,嘴唇一上一下碰到一起,苏清把耳朵凑过去。
白元元声若蚊蝇,苏清凝神听了好久,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说:“乖孩子,不要哭。”
苏清捂住嘴,不让呜咽声冒出来,她用手擦去眼泪,故作轻松:“娘,我没事,不哭了。”
“我......”
白元元挣扎着要坐起来,苏清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慢慢地靠在墙上。
白元元试着抬起手,手到一半,摔回被子上。苏清呜咽一声,转开脸,咽下哭声,跪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
“我.....我之前去苏府送银子,桥心心......不让我见你,我便知道,她待你......不好。”
白元元说得断断续续,吞吐费力,苏清忍住泪水,频频点头。
“我在......上京城有个旧识,叫何蓝蓝,在临春楼,你去寻她,她一定会......收留你的。”
“嗯,我晓得。”
苏清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白元元虚虚地动了动食指碰她,轻轻地笑了。
“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一是你的降生,再有......就是遇到你爹,他是个......”
白元元话没说完,一顿,继而痛苦地皱起眉头,急促地喘息。
苏清吓了一跳,六神无主:“娘,娘!你不要吓我。”
白元元衰弱地看了她一眼,眼皮愈发沉重,她冲着苏清淡淡地笑了,头一歪,整个身子靠在后边的墙上,断气了。
“娘!”
苏清撕心裂肺地喊出声,泪如雨下,扑到白元元身上,长哭不起。
后来,这里的动静实在是影响楼里的生意,红娘子念着苏清给的好处,遣了众人,独自过来。
她进来的时候,苏清没有一点反应,她凑近一看,原是白元元殁了。她吃了一惊,再抬头看向苏清,发现自己走了眼,这竟是个女娇儿。
“丫头,丫头。”
红娘子轻轻唤她,见她没反应,便上手推她。
苏清慢半拍地抬头,呆呆地看她。红娘子心里一叹,有些可怜她。
白元元这几日虽然同她抢生意,但人家凭的是真本事,也不挑嘴,来者不拒,硬是有好几天,她没见白元元下过床,活脱脱一个拼命三娘。
如今,人没了,她唏嘘不已。说到底,为娼妓者,没甚好下场。
红娘子见这丫头呆头呆脑的,心里摇头,一个姑娘家,怎好只身前来这吃人的窟窿。
她轻轻拍了拍苏清的肩膀:“丫头啊,听红姐一句,赶紧拾缀拾缀,别回头让人撞见了,不好交代。这人呐,万事还得朝前头看。”
苏清吸了吸鼻子,轻轻地抹去脸上的眼泪,点头应了,她看着红娘子,突然跪下来:“清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红姐姐能答应。”
红娘子吓一跳,忙要扶她起来。苏清却坚持,她稍加考虑了一会,轻轻颔首:
“你说吧,若能帮,红姐我必不推辞。”她轻易不答应旁人,此时却动了恻隐之心。
苏清一喜,“砰砰”给她磕头,唬得红娘子眉心一跳,用力搀扶她起来,她揉着额角:“姑娘就直说吧。”
“清想给阿娘立碑,可只我一人,于众目睽睽下背阿娘下楼,怕是徒惹猜忌,才斗胆求红姐姐帮忙。”
苏清不敢再拿乔,娓娓道来。
红娘子听罢,哈哈一笑,不见丝毫为难:“这妓子在楼里死了,就是一块破布的事儿,将人一裹,丢去外头的乱葬岗,也就没了。你且去乱葬岗候着也就是了。”
苏清苦笑,不知作何感想,对她轻轻一福:“那清便去候着,有劳红姐姐了。”
红娘子点头,苏清理了理衣服,径自出门去了。
苏清走后,红娘子看了白元元一眼,突然拔高声音:“快来人哪,白夫人殁了,来人啊。”
城外,乱葬岗。
一阵乌鸦嘎嘎飞过,惊起了苏清身上的鸡皮疙瘩,她咬住牙关,死死扒在树上,深呼了一口气,按下心中的恐惧,竖起耳朵。
耳边只传来,风吹在树上,诡异的“哗哗”声,苏清害怕得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远处传来脚步声和人声,有两个人,她睁开眼,打起精神。
“哎,真是晦气,大晚上来这儿。”
“得了吧,咱俩大晚上还来少了吗?”
“算了,把人放下赶紧走吧,真是瘆得慌。”
那两人将裹布的尸体一丢,没有停留,转身就走。苏清听他们脚步声走远了,才探出头,走到他们放人的地方,果然见白元元裹着一卷破布。
她压下心底的悲凉,背起白元元往外面走。
......
苏清站在白元元墓碑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又盘腿坐下来,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最后抹去脸上的泪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