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苏清方醒来,就听窗外传来鼎沸的人声。
她有些诧异,唤来丫鬟小秋:“外面何事发生?怎的如此热闹?”
小丫头有些雀跃,她脆生生地道:“是大将军回来了,将军他们打了胜仗,大家伙高兴,正争相迎接他们呢。”
苏清点点头,挥手示意她退下。
大将军陆渭然善战,十二岁那年随父出征,于敌军中三进三出,来去如风,最终斩下敌方一名将军的头颅,一战成名。
震慑敌军的同时,陆渭然的父亲,老将军陆里老怀大悦,在账中豪迈道:“哈哈哈,像他老子,他日成就必不在我之下。”
事实证明,老将军眼光毒辣。陆渭然后来屡立战功,等老将军挂印后,圣上亲封为忠勇大将军,以弱冠之龄扛起一国安危。
此次陆渭然奉命出征,率十万大军讨伐犯境的匈奴,屡战屡胜,匈奴骇然,渐渐没了战意,到最后更是纷纷丢盔弃甲,举双手投降。
于是,陆渭然擒了匈奴王,回京复命,才有现下这热闹的迎接仪式。
大军凯旋而归,皇帝也摆出了十足的诚意,携皇后和文武百官在宫殿外头候着。
待陆渭然领众将士跪拜,山呼万岁后,皇帝才激动地上前扶起他:“爱卿辛苦了,朕已为你们备好酒酿佳肴,待酒足饭饱,朕再为尔等论功行赏!”
陆渭然有些动容,还要再拜,却被皇帝托住手臂。
“爱卿乃有功之臣,不必拘泥。”
“谢陛下,陛下仁慈。”皇帝说不必客气,陆渭然却不敢当真,硬是挤出几滴眼泪。
一时,君臣你看我、我看你,执手两相欢。
但是,陆渭然没想到,等待他的不是赏却是罚,皇帝竟要夺他的虎符。
听完圣旨,他跪在地上,心里发冷,怔住了。
殿上的天子淡淡地睨着他:“爱卿还不接旨,可是有什么不满?”
陆渭然满心愤懑却无可奈何,赏和罚都是天恩,何况他现在被下旨封侯,在旁人看来可是天大的好事。
他只能尽量装出感激的样子,“臣不敢,只是乍然听闻,有些欣喜,不免殿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听罢,不喜不怒:“无妨”。
他又转头吩咐旁边的李胜把圣旨呈给陆渭然。
陆渭然心里滴血,面上千恩万谢的接了。
见他毕恭毕敬地收下,皇帝这才满意地笑了:“爱卿想必也累了,就由李胜带你下去歇息吧。”
“谢陛下。”
陆渭然跟着李胜往偏殿走,阴霾的眉眼笼在夜色里叫人看不清楚,面上愈发的冷。
身旁的李胜突然开口:“咱家在这儿先给侯爷贺喜,恭喜侯爷升官,只是小人观侯爷方才在殿前面有不虞,小人这里斗胆问一句,侯爷可是有其他顾虑啊?”
“多谢李公公关心,只是打仗归来有些劳累罢了,未曾有不虞,陛下封侯,是天大的荣宠,我感激尚且来不及,怎还会有旁的想法。”
陆渭然回答得很真诚,因为知道他在试探自己,皇宫上下都是天子的耳目。
果然,后面李胜就没再揪着这一点,闲聊了些其他的,把人带到偏殿,告退后,转身离去。
“如何?”座上的天子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依旧不喜不怒,。
李胜便上前耳语一番,将路上与陆渭然的对话一一回了。
皇帝听罢,轻轻敲了敲桌子:“他倒是谨慎,专挑好话说。”
李胜没再说话,只是退开一步,垂着下头,安安静静地站一旁,等候吩咐。
第二日,大将军封侯的消息就传出来了,众人哗然。不知道内情的,觉得这是天大的恩宠,是天大的好事;知道内情的,纷纷惋惜,这没有实权的侯爷,哪有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来得舒服?
苏清听闻此事,只是笑笑,自古功高震主,不外乎此。况且,这件事,关她一个青楼妓子什么事?
她没想到,这件事,还真就跟她有关,甚至关系匪浅。
那一天平平无奇得很,苏清照例在房里梳妆,她描眉、画唇,旁边小秋为她挑选衣服,大声问她。
“小姐,这些衣服在我看来都好,你随便穿哪件都好看。”小丫头拍她马屁,也不脸红。
苏清觉得好笑,没戳穿她,沉思良久,叫小秋挑了件樱红色的曳地望仙裙出来。
在小秋的服侍下,她将衣服缓缓穿好,站在铜镜前,静静地打量自己。她早不是好人家的女儿了,但这裙子一上身,竟也染上了一丝端庄。
这时突然听到楼下何妈妈高声呼唤她:“苏清,贵客登门,还不下来相迎。”
苏清有些诧异,自她摘了这花魁的名号后,很久没有亲自下楼迎客了,何妈妈说这会自降身份。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能让何妈妈当众唤她的恩客,非富即贵,轻易得罪不来。
她不慌不忙地拿起玉簪,插入盘起的头发,转头叫小秋走快点,先下去应付。
“你先下楼,跟妈妈说我随后就到。”
“是,小姐。”
苏清对着铜镜细细理了理鬓发和身上的裙子,这才提着裙摆缓缓往下走。
她抬眼望去,就见大堂里围了一堆人,群魔乱舞。
何妈妈和小秋陪着笑脸,一群公子哥举着酒杯,怀里抱着人,上手调笑,引来女人们娇声嗔怪,他们坏笑出声,手上动作不停,端得是香艳糜烂。
她同这群公子哥打过交道,随便哪一个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左边那位是兵部侍郎的嫡子,右边那位是礼部侍郎的独子,还有前头那位是当朝宰相的次子......无不是朝中五品以上大臣们的“不肖子孙”。
但是此时众位公子哥中间却围着一个男人,还颇有众星拱月之势。他原本坐得端端正正,在自斟自饮,察觉到了苏清打量的目光,立马抬眼扫过来。
两人目光,一上一下,不偏不倚,对在了一块儿。
苏清觉得迎面袭来一股血腥味,带着战场的冷意,还有独属于军人的铁血无情。
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刹那时间,那男人很快挑起一边的嘴角,举杯朝着苏清的方向一停,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苏清乖觉地垂下眸,她很聪明,甚至有些时候,聪明得过了头,她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新晋的权贵:忠勇侯陆渭然。
大堂里的公子哥们本来还在同身边的人调笑,看到苏清来了,忙不迭推开怀里的妓子,纷纷凑上来,想要一亲芳泽。
苏清没错过那些妓子被推开时愤恨的眼神,心里好笑。她一边不着痕迹地躲开这些要揩油的手,一边给何妈妈使了个眼色。
何妈妈忙上前来护着她:“各位公子稍安勿躁,苏清姑娘有话要说。”
猴急的人群听到这话,耐下心来听她说话,苏清在他们心里是值得给面子的那类。
“我等便听苏姑娘一回。”
“苏姑娘请讲。”
苏清轻轻一福身:“多谢各位公子。今日,有赖诸位公子到场,临春楼蓬荜生辉。然而,众位公子点名要妾身一个伺候,奴家实在是吃不消。”
听她说伺候不过来,诸位公子哥不怒,反倒猥琐地笑了一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苏清也不恼,本就为娼者,这种恶意,她早就习以为常。倒是先前嫉妒她的一些妓子,站在旁边脸色有些不好看。
陆渭然则打定主意看好戏,他本人不喜这种声色场所,觉得露骨,奈何最近正逢天子猜忌,不得已,出来自甘堕落。
就是家中老爹抡起棍棒打人时,风采不减当年,下手着实狠了些。
“所以,”苏清稍稍提高音量,“奴家提议,由奴家出一上句,余下各公子对下句,谁的下句最妙,奴家今晚就伺候谁。各位公子看可不可行?”
众人听完,议论了几句,也没别的好办法,况且对出下句就能独占美娇娘,岂不美哉?
他们便纷纷道:“请苏姑娘出题。”
苏清也不拿乔,沉思片刻缓缓道:“天天新人鸳鸯被。”
众人听完题目相继思索起来,都是高官子弟,哪怕不是才华横溢,也是吃过猪肉的,不一会儿就有人出声。
“日日妇人棉纺机。”
“不妥,虽能一一对上,却是缺了那份意境。”
“这‘日日’和‘天天’撞了,其他也是强行对上,未达其意,不妥,不妥。”
这对子一出就纷纷被众人否决,那公子也知道这句子不佳,只是客气的叫众人再想过。
后面又有几人陆续对出下句,可一说出来,众人就摇头。
公子哥们把句子在嘴里嚼了又嚼,也没想出好对子,有的甚至开始踱步绕着大堂走起来。
要是被他们老爹知道,自家儿子也能静下心来做学问,会不会倍感欣慰?
大堂渐渐安静下来,这倒是秦楼楚馆少见的氛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高雅场所。
苏清没有出声催促,她低眉敛目,站在一旁,有点小得意:果然是群酒囊饭袋。
她的想法刚放下,就听到前方传来了声音:“陆某不才,斗胆对苏姑娘的对子。”
正是陆渭然。
她笑着看他,柔声道:“不敢,请侯爷赐教。”
陆渭然朗声大笑,放下酒杯开口:“夜夜洞房花烛红。苏姑娘,陆某这一句如何?”
未等苏清开口应答,大堂寂静的氛围如遇沸水,炸开了锅。
“妙哉!妙哉!陆兄大才,我等甘拜下风。”
“我等就在此恭喜陆兄抱得美人归了。”
陆渭然没有推辞,笑着将夸奖照单全收,朝众人抱拳,客气道:“诸位过誉了,陆某人拔得头筹,全赖诸位相让。”
苏清见缝插针:“如此,奴家便请侯爷怜惜了。”
陆渭然站起身,朝苏清走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却不说话。
苏清心里暗暗皱眉,摸不清他想做什么。
下一刻,她轻呼出声。陆渭然一手搂住她的腰,再微微蹲下来,一手托住她的双腿,将她抱了起来,朝楼上走。
苏清瞪大眼睛,她何曾见过这架势,等她回过味来,俏脸一红,缓缓埋到男人怀里,不动了。
见状,众人一阵哄笑,这一次狎昵的意味淡了。毕竟,对出苏清下句的是陆渭然,不是他们。
一众公子哥为一秦楼女子出的对子愁眉苦脸半天,最后还没成对。
这事若传出去,他们的脸往哪搁?
哥几位,哪位不是京城响当当的人物?
所以啊,还是要顾忌脸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