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主事也想不通,问,“为何?”
“我的琴声有点特别。”
兴许不止有点,而是很特别。
可宫外人与宫里人不同,民间世俗,大千世界,什么稀奇古怪的没有。
想我很久以前的某次生辰,得父皇恩准,微服出宫游玩,全程目瞪口呆,什么嘴里喷火,吹笛蛇舞,胸口碎大石,震惊我的小眼球,一度担心那人会被砸死,结果石碎了,那人也安然无恙,笑呵呵捧着一个铜锣讨打赏,我过于震惊,还伸手反抓了一把碎铜板,听到哀求,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不要脸伤天害理的事,赶紧放回去,又让香桃拿了大银两做为赏赐,以表敬意。
高手在民间,不能小看宫外人的承受能力,我的琴声对他们而言也许算不了什么。
黄主事还未做答,蓝主事倒站了出来,张眉怒目,大粗嗓门道。
“次序已定,不能更改,不可坏了规矩,若人人无视规矩,放荡不羁,这比赛还有什么意义!”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视线是瞥向了亲枫,满满的针对感。
突然中箭的亲枫一头黑线,不就是比赛的时候睡了几觉吗,这蓝老头,就处处看我不顺眼,现在还趁机扎我。
亲枫眼珠子往上瞥,无视他的警告,哼,不跟老头一般见识。
不光蓝主事反对,其他选手也抗议。
“对啊,要守规矩,否则抽签还有什么意义!”
“怎能轻易更改,有违公平。”
“我们也不同意,抽签看天,自有定数。”
个个都说得很有道理,我摸摸下巴,赞同的点点头,说得好,说得对。
民心所向,黄主事也给了没有出乎意料的回答。
“喜乐佳人,不可更改。”
话虽如此,我还是做出善意的提醒。
“我的琴声也许会影响到你们。”
话音刚落,就有不少人嗤之以鼻。
官宦世家,琴棋书画本就是基础,抚琴弄雅没在少数,日常聚会不是谈琴就是听琴,左不过是稀疏事,怎么会被影响,又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黄主事也是一派自信满满,眉眼皱纹都透着股意气风发劲儿,好像我刚刚讲了一个很幼稚的笑话。
“我黄某,主持陌上少年选拔大赛十几年,什么样的琴声没听过,能影响我的,寥寥无几,喜乐佳人,你若能影响我们,证明你实力不俗。”
若是好的影响也就罢了。
可是,据说,只要是我练琴的那一天,附近的宫人做事都会出错。
不过,我依然相信,宫外人没有高墙的束缚,他们的心也更大,容纳能力更强。
比赛正式开始。
第一组上台,三人各坐一边,面前摆有供比赛使用的桐木琴。
琴声起,悠悠扬扬,如行云流水在四周漫溢开来,飞出墙外。
墙外的人都不由自主静止,竖起耳朵,聆听琴音。
很多人都是粗人,但不妨碍他们有向往高雅的心,不管听没听懂,总之一脸痴迷相就对了。
还时不时咂摸两下,装模作样点评,“好听”“真好听”。
文化水平受限,就两个词翻来覆去的使用。
在袅袅不停的美妙琴声中,对大部分人而言,时间过得很快。
对亲枫来说,也是一样。
他在第一首曲子的时候就睡着了,脸怼着天,睡得很香,惹出蓝主事一肚子火,使劲瞪他,好像能把人隔空瞪醒一般。
坐在两人中间的时墨,面色不改,处惊不变,永远是一副翩翩尔雅的公子模样。
评级有甲乙丙丁,得乙的比较多,甲级较少,而汐今不负众望得了甲。
她很高兴,我也为她高兴。
很快,到我弹琴,上了台才知道,白可竟与我一组。
他坐在我的侧方,用口型说,加油。大眼睛柔软而明亮。
我全身瞬间充沛动力,感觉自己能弹出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曲子,百世流芳。
虽然有些偏差,不过我也确实做到了万世流传,这都是后话。
墙外的人还在贴墙期待着。
时墨瞥了一眼自动醒来,半睁眼看着的亲枫。
“你不打算做点什么?”
刚睡醒,狭长的眼睛犹带朦胧,却邪笑道。
“也得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算是人间也会有十八层地狱。”
他把怀里的棉花团掏出来,本想立马塞进耳朵,看了一眼没有任何防护的时墨,好心问道。
“要不,分你一团?”
时墨摇头,拒绝了,“我是评委。”
哪有选手弹琴的时候,评委不闻不问当聋子的。
亲枫知他有原则,没强求,兀自把象征安全的棉花团塞进耳朵里,嘿嘿嘿,笑得恶劣。
比赛次序是某位不认识的佳人先,然后到我,最后是白可。
我提议和白可换,白可没同意。
圆眼睛含柔带水,十分动人,笑意浅浅说,“听了喜乐佳人的琴曲,受到鼓舞,我会弹得更好。”
哎呀,给力!
我顿时信心满满。
白可含笑,藏在眸底的,是无边宠溺。
遥想当年,公主初弹琴,就不好听,太傅说很正常,多练练就好了,结果事与愿违,越练越不好听。
太傅不信这个邪,公主也不死心,天道酬勤,终于,公主练出了——能把人吓跑的琴音,方圆十里无人烟。
从此,小公主弹琴,成了宫里人的噩梦,夜晚难昧,白天恍惚,要好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
甚至因为公主的琴声,贵妃殿变得越发冷清,夸张传言有会释放魔音的妖怪,听到的人不是疯就是傻,有鼻子有眼,唬人之极。
贵妃笑道,“正合我意,不用与那些人虚与委蛇,耳根子清净。”
这话是真,也是为了安慰失落的小公主。
小公主坚强,表面安乐无事,私里黯然。
“白可,你说我弹琴是不是很难听?”
摇头。
“你在安慰我吧,我也想弹好听的曲子,能够触动人心,给他们力量。”
忆起往事,白可微微笑,眼神越发温柔。
小公主,你一直是我的力量。
一曲落,墙内外的人都在等第二曲。
甚至,因为之前的发言,墙内人对喜乐佳人的这一曲期待更甚。
倒要看看,有什么能耐,能够影响他们。
声起,一秒两秒三秒,众人面色古怪,觉得不可思议,怀疑是自己幻听了,竭力忍耐。
我初始忐忑,看没人离开,放下心来,全心全力弹得更起劲,琴声大作,整个人沉浸其中。
五秒六秒七秒,终于有人受不了尖叫着跑出去,这一下,像点醒了求生的通道,唰啦啦瞬间,几乎所有人都狂冲出去,要多快有多快,衣袂翻飞,百米冲刺,什么礼仪姿态,都抛到了一边,保命要紧。
墙外的,摆摊喝茶遛鸟,一时间全部阵亡,屁滚尿流,四处逃命,就连笼中鸟都给吓晕过去,独留一地狼藉,人走茶凉。
从此,京城三景,陨落一景。
从此,民间有了个可怕传说:闻风丧胆,琴声锯锯。
场内,不是评委的主事,全跑了,留下四个尽职尽责的评委和堵着耳朵淡定如没事人的亲枫。
黄主事使劲咬着牙,内脏几乎要爆血。
怎一个难听了得,直接晋级恐怖。
明明每个音每个调每个手法都是错的,若一下下的来,给人缓冲时间,也不会难受至此,可偏偏弹得飞快,手法残影,在错误的道路上用上了加速度,一骑绝尘,超出人体耳朵的承受范围,好比拿着锯子飞快锯木头锯青铜,噪音尖锐叠加,难听到要命。
而且,因为它出现的时机格外突兀,前面都是悠悠美音,然后突然出现,没给人起承转合的反应时间,骤然袭击,难听的等级一下子飙升十个度,完完全全的身心折磨。
我专心弹琴的时候,一心就会在琴上,偶尔抬头也是看看白可,因为他一直微微笑看着我,俊秀温柔,让我很有力量。
因而,完全不知场内已经空荡,直到弹完,松下心神,左右看一眼,才发现,人都没了,包括同一组的佳人,留下空空木琴。
还不等我低落,就闻耳畔掌声响起。
回头。
白可漾出治愈系的笑容,清软的声线带着肯定。
“很棒。”
我瞅着他无比真诚的模样,又一点点欢喜起来,驱走悲伤。
已经元气大伤的评委,勉勉强强站立,听了话,内心咆哮:哪里棒了!
鉴于我的破坏程度,三个评委不约而同评了个空白,连个最末的丁也不肯给我,这也是陌上少年有史以来破天荒的第一次,估计也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唱。
时墨倒是与众不同,给评了丙。
唇色有些苍白,依然面无表情说,“尚可。”
即使最后经过讨论,我还是得了个空白等级,我也万分高兴,能被肯定,再怎么微小,也会无比高兴。
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经过我的琴声洗礼,后面的人,除了白可,全都发挥失常,无一幸免。
好愧疚,怎么和说的时候不一样。
皇宫。
大公公急急忙忙跑进金銮殿,边跑边说。
“陛下,公主今日的抚琴赛已经结束。”
皇帝审批奏折的毛笔一顿,面色古古怪怪。
“结果如何我就不问了,我只想知道那些人还好吗,要不要派太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