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重銮宫御书房的路上,虞清晏对长随太监德申说道:“去东阁把刘本固、关平开给朕叫来。”
进了御书房,地上跪着一个绛紫袍子的、一个缁红袍子的和一个黛蓝袍子的,三人见了虞清晏,躬身道“皇上万安。”
虞清晏抬手免礼,招手让小太监搬来椅子:“赐座。”
“张阁老,宋寺卿,季侍郎。”接过小太监捧来的茶水呷了一口,“若是关于逆贼虞凛家眷的事情,不必再提。”
张复昭拱拱手,“臣等今日前来,为的是边川十六部敕封一事。昨日边镇司递了折子上来,说是为十六部的首领拟了爵位。其中阿尔沁、塞林、察鲁哈三部封一等公。”
“这不是礼部和吏部的事情吗?你们三个,一个兵部尚书文登阁大学士、一个大理寺卿还有个兵部侍郎,关你们什么事儿啊?”
“皇上明鉴,若是边川十六部之间没有嫌隙,此事便不会由臣等来说。”接话的是大理寺卿宋遂良,“太祖爷一朝,边川归附十四部;先帝平复边川,尽收十六部。边川各部皆有族人前来京兆,三天前一个科勒穆特部的人来了大理寺,说他的儿子被阿尔沁、塞林、察鲁哈三部的人一起杀了。”
“这个科勒穆特部的人,怕是来头不小吧。”虞清晏问宋遂良,“若只是个普通族人,让三部赔钱交人都好说,能影响敕封还闹到大理寺?”
“皇上明察,此人是科勒穆特汗母亲的弟弟。”
“哦?那就是科勒穆特汗的表兄弟被人杀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回禀皇上,三月之前。”
“朕记得三月之前,京兆还兵临城下。而且三月之前的事情,怎么现在才到大理寺来?”
“皇上,科勒穆特部在京兆的人自己花了三个月把参与杀人的三部族人都抓了起来,绑到了大理寺。也正是因为三月之前京兆动荡,他们抓人的时候还趁乱进了三大营,不想却发现三大营之中,有人与三部勾结。这也是张阁老、季侍郎前来的原因。”
“杀人的事情大理寺查明白了吗?”
“查明白了,确实是他们绑来的那些人和死者赌钱,死者赢得太多,和他们起了争执,就被杀了。”
“嗯,那让科勒穆特部把人送回去给三部,告诉三部,大燕皇帝让他们看着办。”
“这……皇上,万一他们不肯,或是半路上把人给杀了呢?他们虽是自己绑的凶手,可也送到大理寺……”
虞清晏挥手示意宋遂良闭嘴:“他们送到大理寺,大燕就要替他们担这个担子吗?半路杀人?他们怕是不敢。就算科勒穆特部吃了熊心豹子胆,真把人给杀了,大燕收拾单单一个部还是不费功夫的,还能顺道卖三部一个人情。”
宋遂良颔首应下。
“至于你们兵部,是请罪来的吗?京兆动荡的时候竟然还能放外族人进三大营?三大营还有人和三部勾结?去查,给朕查出个结果来。”
张复昭一揖:“皇上之前既然提到了,老臣还想说说这乱贼虞凛之事……”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门外太监德申高声通传:“东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太子少师刘本固,御史大夫、嘉英伯关平开觐见!”
门外进来一绛紫一缁红,双双躬身:“皇上万安。”
“免礼,朕安。”虞清晏几不可查地笑了一下,“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皇上召见,臣不敢怠慢。”刘本固一开口,虞清晏几不可查的笑就几不可查的没了。一旁的关平开尴尬地抬头,又尴尬地低了下去。
“咳,朕和张阁老三位正说到虞凛家眷该如何处置。”虞清晏只得换了个说法。
“按国法论,当诛。”刘本固一板一眼地说道。
“不可呀,陛下!”张复昭急道,“抄没家产、收回封地、贬为庶人即可!原齐王妃,是朔北侯嫡女,朔北侯家三代为臣。老朔北侯是太祖皇帝的大将,小侯爷现在也是军中将才。皇上若真要尽诛虞凛家眷,怕是要寒了朔北侯的心啊!”
“国有国法,朔北候家就是十代为臣,乱贼亲眷也不容放过。”刘本固直视前方,都没看张复昭一眼。
“皇上,臣有一计。既可不寒朔北侯的心,又可将乱贼家眷给处置了。”关平开用袖子挡住脸,一揖。
“说来听听。”
“皇上可以给朔北侯嫡女赐婚呀。”
“不可赐婚!朔北侯嫡女和虞凛可是太宗皇帝赐的婚,皇上怎么能再赐呢!”刘本固怒视关平开。虞清晏有点后悔把刘阁老找来了,可没有刘本固,谁能镇住张复昭呢?
“这,乱贼虞凛不是已经死了吗?皇上给朔北侯嫡女赐婚,她就不算虞凛的家眷了,这样处置乱贼家眷也处置不到她了呀。”关平开转向刘本固,“可安,朔北侯的心。”
“哼,荒唐。”张复昭蔑了一眼关平开,“皇上若是真的给原齐王妃赐婚,朔北侯一家就会遭到天下人的耻笑,皇上龙威也会受损。”
“张阁老,尽诛反贼家眷,你说寒朔北侯的心;把朔北侯嫡女摘出来,你说他家要遭人耻笑。这侯爷的心是关外雪山千里冰封呐?”关平开讥笑,“难不成只能按照您说的,放了这帮乱臣贼子?”
“不能放,也不能赐婚!”刘本固坚持道。
“赐婚荒唐,杀绝也不可啊!”张复昭已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赐婚哪里荒唐,逆贼已死啊!”关平开也扯着嗓子喊。
“吵什么!”虞清晏拍了下案几,“这里是御书房,不是菜市场。”
“都下去吧,此事再议。”虞清晏觉着今日是不能有个结果了。
“臣等告退。”
然而有一个人,说着告退却没走。
“季鸿升,朕让你们下去,你聋了吗?”
“臣恳请皇上再饶臣多说一句。”
“准了,说吧。”
“谋反蹊跷,虞凛家眷尽诛则人证尽毁。”季鸿升叩首。
“朕还以为你有什么连珠妙语,虞凛早有不臣之心,何来蹊跷?”
“虞凛何必回中州,多等一年。”
衡光元年,先帝御驾亲征边川,齐王虞凛随行。
广袤的北地草原七八月份就开始冷了,大燕的军队已经到了草原深处。太宗皇帝和边川三度交战,边川十四部已然归属大燕,三个最大的部族阿尔沁、塞林、察鲁哈均在其中,边川已然不是大燕的肘腋之患。
只是阎王好斗,小鬼难缠,剩下的赫勒部和瓦儿干部在草原流窜,一打就缩。别说打下来,连根毛都摸不着。
之前边川诸部虎视眈眈,燕军未敢深入,如今十四部尽是大燕之属,自然放开了许多。
斡伦河畔,多少年未曾到过的地界,如今大燕的将士在此扎营。
虞凛挎着刀,站在一处高地,下面的兵将来来往往,远处的群山辽远苍茫。
“六弟在看什么?”身后站着的是先帝,当时的衡光皇帝,现在叫他大燕孝宗景皇帝。
“看山。”虞凛抚刀,“他们大约就在那山里,等着我们。”
“易守难攻是么?”衡光皇帝的目光也向着远方影影绰绰的山脉,“那里会成为大燕最远的疆土。”
“过了八月,边川就要下雪了。”虞凛转身跪下,“皇上保重龙体。”
“那就在八月之前,把他们打下来……咳咳……钦此!”
也不能等到八月过后了,皇上的身体和神机营的火器都赶着时候,虞凛连夜带着二十万大军过了斡伦河。虽然还没有下雪,但斡伦河的水冷刺骨,边川山间的夜风如刀,刮得脸上干疼干疼的。虞凛且战且退,他怀疑皇帝根本就是在骗他,哪怕他真的将赫勒和瓦儿干的人都引出了山也不会有大军接应。
虞凛一手抓着缰绳,一手紧握横刀,斩下赫勒人、瓦儿干人还有想要逃跑的大燕兵将的头颅。这二十万人,并不知道自己只是诱敌的饵。
不能跑得太早,否则诱敌之计会被识破;也不能跑得太晚,否则身家性命就交代在这了。
“大燕长胜!燕军长胜!”虞凛的声音消逝在山风当中,他不甘心,扯着嗓子继续,“大燕长胜!燕军长胜!我大燕千秋万代!”
喉头弥漫出一股子腥甜,虞凛举起横刀:“大……燕!”又干又冷的风灌进喉咙,虞凛吼不出来了。
“大燕长胜!燕军长胜!大燕千秋万代!”身后传来吼声,虞凛回头,一个小兵睁着黑亮的双眼,看见齐王回头,他又吼了一句:“大燕长胜!燕军……长胜!”
边川人的弯刀戳穿了他的肚子,他躺在地上,满是血污的嘴巴张大,似乎要喊出没来得及说的那句“大燕千秋万代”。
边川的大汉狞笑着骑马奔来,弯刀对着虞凛劈下,虞凛举起横刀挡过这一击,可四周出现了更多的,拿着弯刀、流星锤、弓箭的边川人。
“大燕长胜!燕军长胜!大燕千秋万代!”不知道谁开始嘶吼,四周响起了更多的“大燕长胜!燕军长胜!”呼声越来越多,渐渐成为山川中一片嘈杂里,最大的声音。
虞凛咬牙,勒马回身,横刀劈开一条血路。虞凛张嘴,喉咙像被风刃切割:“燕军长胜!”
“跟我走!”声音已经变了调,但大燕的将士听得出来,是他们的主将,是齐王殿下。
二十万大军仅剩千余,拼死出了北地的山川,前面是一片平野。
接应的军队呢!?虞凛没有问出来,继续策马向前,渐渐的,他看见了斡伦河的支流,真的没有援军吗?
地平线上,黑压压的大燕铁骑整装待发,最前方是一身甲胄的衡光皇帝。
“大燕长胜!燕军长胜!”皇帝举起令旗,“齐王回来了!今日边川尽归我燕土!”
虞凛忘了那场大战是如何结束的,大燕的铁骑奔腾而过,天穹之下响彻“大燕长胜!”再之后的记忆就是赫勒族的大汗孛都,跪在地上,声调扭曲:“二十万!亲弟弟带着二十万大军做诱饵!果然是……大燕皇帝陛下!”
而后就是先帝班师,齐王不必归京,自回中州。
虞凛疑惑,为什么不在此战过后,让自己回京兆交出兵权呢?
很快虞凛就知道为什么了,他还没回到中州,就听人来报,回京的不是先帝,而是先帝的灵柩。
衡光皇帝班师途中驾崩,回京才发丧,先帝遗诏:京外诸王毋归赴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