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校尉虞凇坐在上首:“这些日子练兵,你数次违纪乱规,跑出去一整天都不见人影。虞凛,你知道自己该怎么罚吗?”
虞凛愕然,五哥这是在说什么?怎么今日突然发难……倏忽间,虞凛明白过来,心里一阵堵,挣扎道:“这大营里头,有我没我有什么区别?反正姓沈的也不给咱们正儿八经地练兵,我……”
“住口!”虞凇叫住了他,“你这是要扰乱军心的!”
虞凛头一扭,他想着,就这么练兵,就这么个江南春色,本来就没什么军心可言。但看这周遭,虞凛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虞凇扶额思索片刻,叹道:“打他二十军棍。”
“什么?!”虞凛咬牙,“五哥你不能打我!”
“我是校尉,怎么不能?”虞凇说道,“我今天就要打你个不守军规!”
虞凛也不是没有挨过打,小时候在明理阁读书,文章背不下来,总挨先生打手心;和兄弟们跟着唐师傅习武,下手也不是虚的,跟哥哥们对上,挨打是常事;平日里招猫逗狗,爬墙钻巷,免不了还要被老爹罚,亲自手持鸡毛掸子,对着虞凛的腰背屁股就是几下——晋王带过兵,那是真疼。
可这回虞凛觉着更疼了。他被按在木板上,动弹不得,旁边的大汉举起木棒,然后落下,发出和肉体撞击的闷声。虞凛好像是先听到声音,才感觉到疼的。先是感觉到被什么重物狠狠地压了一下,然后被压过的地方一阵发麻,痛感开始增加,越来越疼,没等作出反应叫出声,又是另一下棍击。虽然把头埋在胳膊里,但耳朵还听得见:数棍数的声音、自己痛呼的声音,还有旁边人说的,一个小伢子,别打重了。
虞凛觉得袖子上湿湿的,不知道是口水还是眼泪。
当着周围一帮不认识的兵流子被按着打,虞凛竟然没感觉到耻辱、羞耻之类的情感,大脑一片混沌。哭喊和挣扎都好像是无意识的,是躯体而非精神给出的反应。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被人抬回了房、军医来看、在床上直挺挺地躺了一两个时辰,虞凛觉得自己还没反应过来。
当五哥推门进来,叫了一身:“小六。”之后,那些反应似乎都被唤醒了,屈辱、不忿,喉头像被什么堵着,还有点恶心。
虞凛拉过被子蒙住头,不说话。
“我今天打你不守军纪,错了吗?”虞凇在床边坐下,“练兵你不好好练,天天往外跑,沈总兵本来就信不过我们,再一看你这样。就算真出了事,怕是江南的兵也不会多分我们半点。”
“那难道我好好练,他就能把七省兵权给我们了?!”虞凛蒙在被子里,不知是嗓子不好还是气没喘匀,尾音变调扭曲。
“自然也是不会。如今战火未及南国,备兵即可,江南太早有大动作反而引火烧身。”
“哼!”虞凛在被窝里骂道,“鼠目寸光!”
“你以为人家没有准备吗?”虞凇叹息,“七省的关防早早的就备下了,出入城门都挨个查验了,几条行军大路全都锁死,水路派人巡查,码头也封了。谁不怕战火烧到自个儿?你以为我们来这儿是给他们增援?我们充其量算个通风报信的。江南总兵,行军打仗不比你强?何须我们来练兵。我们是来求人家帮忙,别让人乘乱造了咱们家的反!”
“造……造反?”虞凛有点懵,掀开了被子,“什么造反?爹又不是要当皇帝!”
五哥又用被子把虞凛捂住了:“小点声!现在我们大燕没有皇帝啊,可这天下还是姓虞,咱家可不仅仅是晋王府。现在爹和三叔在北边跟大伯打起来了,跟着打的可不止这两边儿的人!你知道现在大燕多少义军吗?闹不好天下改姓江山易主,都是有可能的。我跟爹说稳住江南,哪里只是为了防止北边往这打,更紧要的是让南方还是大燕的南方。”
前些日子,老爹和唐师傅已经攻入宣州,和三叔宁王的军队在益州、绥安成犄角之势;二哥四哥也将秦王调往京兆的四十万大军堵在了南北交兵要塞,都是捷报,而且根本没听到有什么义军。
虞凛动了一下身子,牵动了疼痛的肌肉,倒抽一口气,咬着牙道:“爹他们还有兵来打义军吗?”
“自然没有。”虞凇摇头,“都是靠着各地官员,但是……前些日子京兆出兵把中州的守备军给打了,放义军进了城,现在二哥和四哥,两面受敌。”
他们堵着的珩陵,是南北交兵的要塞,一旦那里被攻破,南方就要陷落了。
“我今日刚刚接到军报,若是北方战况稳定,你浪荡也就浪荡算了,只是现在……”虞凇拍拍虞凛的肩膀,“我们需要一支能应对乱况的军队,你也……得学会带兵。”
接下来的几日,虞凛没有再见过五哥。等虞凛能起身活动的时候,门外近来一个身着短衣的少年,眉眼有几分熟悉。
“你是?”
“小人唐玉,奉校尉的令和六爷一道练兵。”那少年抱拳,“我大哥叫唐能,前几日用箭射你的那个。”
虞凛看着唐能,这人垂头丧气的样子差点让他认不出来了。毕竟当年江南初见时,那叫一个意气风发。只是实在眼熟,再加上旁边那人叫他唐指挥使——三大营指挥使就一个姓唐的。
唐能唉声叹气,根本没看一眼立在旁边的宫装丽人,倒是不认识的那位,走到近前的时候对着虞凛躬身行了个礼。
虞凛颔首回礼,只听那人又回头对着唐能说道:“皇上毕竟还没有把齐王从族谱里面划了,唐大人别多心,诛族,九族、三族都不太可能。”
“万一皇上明个就给划了呢?”唐指挥使着急。
“指挥使大人呐,要划早划了……”
不会诛族。
明明是个好消息,可虞凛心跳却在慢慢加快,快到用怜贵人这病体迈不动步子。深吸一口气,没想到自己这个谋逆的王爷,大名还挂在金册里头。
“贵人?贵人?”德申挑开门帘叫道。
跟着虞凛出来的璀星拉了拉虞凛的袖子:“贵人,德申公公叫您呢。”
虞凛转身,德申对着他一拜:“皇上说,天凉,贵人送吃食来辛苦了,到里头暖暖身子再走。”
跟在德申后面进门,厚重的锦绣门帘掀开,里头熏着的龙涎香气味带着暖气扑面而来,袅袅轻烟从白玉镂花的香炉里升起——虞凛的视线凝在那一缕轻烟之上。
德申笑着把虞凛往里面引:“贵人还没来过这儿吧?”
“是……没来过。”虞凛心不在焉地答道。
到了御书房,虞清晏坐在御案后头,端着小碗吃鲈鱼羹,前头还摊着折子。
虞凛想,你怎么坐在那儿呢?你不是该站在后头对着老头子点头哈腰的吗?
“皇上万安。”虞凛行礼。
“朕安,赐座。”虞清晏头也没抬,“这羹不错,你手艺见长。”
“皇上,这羹是琼枝做的。”虞凛的回答让屋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虞清晏也抬了头。
琼枝是哪个?虞清晏想。
这位主子可真实诚。璀星看了一眼虞凛,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那也是贵人识人用人。”德申道。
虞清晏想起来昨个晚上御前司查出来的东西了。琼枝是怜贵人身边的大宫女,又普通又清白,三两句就给汇报完了,没给皇帝留下什么印象。
“你宫里伺候的人可还用心?昨个母后说他们给你委屈受了,给罚了一顿板子。”虞清晏假装漫不经心道。
“太后关怀。”虞凛在想自己该回什么,“他们很是听话,但做事情不大机灵,让皇上太后忧心了,该罚的。”
“嗯。”虞清晏沉吟,“琼枝他们几个年龄也小,需的调教。只是我记得有个姓周的姑姑,是宫里头的老人了,也这么不知轻重?”
周慈挺得力的,做事也周全。自打虞凛在朝晖殿醒过来,院子里头人事调度、衣食住行一应是周姑姑打理的。琼枝虽说是大宫女,可也还是个小丫头,忠心体贴不假,但也只会围着主子打转,大小事务只随着周慈安排。昨晚拉着周慈留下来问话,也是知道琼枝嘴里问不出太多东西。
只是今个早上,琼枝怎么来那一出,还被太后的人瞧见了。周慈回去跟下边的人说了?万一里头有害怜贵人的人呢?不怕打草惊蛇?
看来周姑姑也有不周全的地方。虞凛想。
“臣妾回去会教她的。”虞凛颔首,“太后也留了两个得力的,回去我让院子里的人都学着点。”
虞清晏看了一呀虞凛身后站着的璀星:“朕没记错的话,你就是母后身边的吧?太后让你们照顾怜贵人,可要仔细点。”
璀星跪下,笑意盈盈:“奴婢一定把贵人照顾得好好的,来日又能给皇上怀上个小皇子。”
皇帝也笑了:“你这小丫头倒会说话。”
虞凛头皮一麻,这可不行,这绝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