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星扶着虞凛上了画舫,画舫只有里头一间,布置却十分别致。画舫四壁,两面都是书架,上头是成套的古籍和孤本;上首正中一张矮几后面放着软垫,大概是江贤妃平日看书的地方;一边书架边上放着一张贵妃椅,大概也是江贤妃平日看书的地方。
江贤妃见虞凛进来,就让小太监把贵妃椅搬到矮几前来。
虞凛见了礼,就坐到了贵妃椅上。
贵妃椅十二分的舒适,江贤妃的案几上也点着熏香,和重銮宫的龙涎香不同,这香似乎有一股草木清气,宁神得很。如此惬意,虞凛觉着自己怕是不能坐在这张椅子上看书,看不下去,要睡着的。
江贤妃本来伏在矮几上看书,见虞凛进来,放下了书,和他攀谈起来。
“妹妹身子好些了吗?姐姐平日里懒怠,未曾去朝晖殿看看,望妹妹莫要怪罪了去。”
“多谢姐姐挂心。”虞凛有些牙酸地开口,“妹……妹,怎么会怪罪姐姐呢?”
自称臣妾也就算了,好歹还有个臣字,自称妹妹可太……
“妹妹不怪罪就好。”江贤妃温婉一笑,“我这里,正在看琼楼赋呢。妹妹可有兴趣一观?”
虞凛没有,虞凛小时候背书,就这篇琼楼赋,被打手心最多。
“我不通文墨,姐姐说,我听着。”虞凛强颜欢笑。
江贤妃不愧是临川江家的女儿,足足给虞凛讲了一个多时辰,而后又拿出一块廷珪松烟墨,手抄了一遍。
好一手丰亭行草,虞凛赞叹。同时也紧张得很,别让自己也上手写。那一手鬼字,只要真正的怜贵人会写字,就不会写得比自己还难看。
好在这又讲又写,晚膳的点就到了。江贤妃说本想留饭,可这船上也没什么好的吃食,亏待了妹妹。虞凛也客气,说朝晖殿怕是已经备好晚膳了,今日得以一窥临川文道,还得多谢姐姐。
“文道在心,故而江家祖宅所在,名为文心园。”江贤妃笑道,“我与妹妹今日是交心了,宫中知道临川文道的人不多,日后妹妹常来。”
文心园,虞凛没见过这江南园林的美轮美奂,也没见过江南世家在此的文道传承,只记得当年的火光漫天。
虞凛笑道:“那是自然。”
而后匆匆回了朝晖殿。
当天夜里,虞凛千头万绪,睡不踏实,又起来拜菩萨。有了前车之鉴,琼枝看着他。
听见虞凛嘴里念念叨叨的“无上度厄天尊”,小丫头噗嗤一声笑出来:“贵人,您拜的是佛,怎么念的道士的号呀?两边儿见面,不得打起来?”
虞凛瞧了一眼菩萨,问道:“两边都来,总有一边能显灵吧?”
琼枝又笑了,说:“是啊是啊,多请几位神佛,总能保佑我们贵人心想事成。”
我事儿可多了。虞凛叹息。
虞清晏也没睡好,昨个刑部的折子又被他翻了出来。齐王死了,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各有各的烦心事。
齐王有一妃、一妾室和一个庶出的长子,还有一堆的属官。这帮人,按着齐王的谋逆大罪,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大燕律例还是清楚明白的。
可是当朝的武将里头,一堆齐王的旧部、老相识,真按照律例来罚,这帮粗人面上可能没话说,私下里骂的肯定难听,且边关、内防都需他们出力。齐王妃还是老将朔北侯的女儿,大燕北疆的将士可大多出自老将军麾下,这人是铁定的杀不得。
然而若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瞒得过朝中那帮子清流的眼睛吗?都是刘本固带出来的好学生,做事严以待人、宽而律己;上疏言辞优美、表意恶毒。学刘本固学了一半,没学会肃清朝政,光学会臭嘴骂人。学生在精不在多,看看张复昭的学生……哦,季鸿升,老滑头带出来的小滑头,什么叫“要杀虞凛全家的不一定是挑唆者,可挑唆者一定要杀虞凛全家”?几句似是而非的猜测就想把虞凛谋反说成被人蒙骗,可他说的有道理吗?虞清晏想了想,还确实有点道理,六叔往京兆打也太急了,不像是图谋之后的造反,倒像有谁逼着他似的……
难不成还是朕逼他的?先帝逼他的?虞清晏陡然愤怒,然而和死人置气只能气到自己,于是迁怒季鸿升——好你个季鸿升,既然你说齐王谋逆一事有鬼,那就你去查,朕倒要看看你能查出什么来!
被迁怒的季鸿升压根就没躺下,回家之前先把叛将供词给大理寺送了过去、回了家赶忙把脑子里齐王府的属官录册给整理了下来。写完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季大人才想起来晚饭还没吃,去小厨房叫老仆蒸了两个馒头,就着咸菜吃了一个半,又想起来不多久江南盐运就要开了,得调兵护卫,别被水匪给截了……
剩下的半个馒头,直到午夜,冷了硬了,季鸿升也没再动。
子丑交际,季鸿升才用冷水抹了一把脸,准备歇下。抹脸的时候又想,明个得去一趟东太平苑,丁勉在太宗朝当值的地方。
虞凛半夜拜佛,可入梦依旧是地下的故人、中州的旧事;季鸿升没睡几个时辰,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虞清晏不知怎么回事,梦到了汝阳。
他八岁的生辰是在宁王军帐里头过的,爷爷给了他贴身的玉佩、奶奶想方设法给他做了一碗面条、爹爹则偷偷带他看了宁王练兵——和府里头唐师傅带着亲卫操练不一样,他们列阵对冲,仿佛真的在打仗。
八岁的孩子想要回家,生辰没过几天,爷爷就回去了,可宁王说还要多留他们几日。虞清晏不想留下,也不想爹爹和奶奶留在这里,可是宁王——这个三爷爷看人的眼神让他心里毛毛的,他不敢说。
后来终于回家了,二叔、四叔、五叔还有六叔,却全都要走,爷爷也要带着唐师傅走。爷爷之前就会在外头带兵,好久不回来,二叔、四叔和五叔也被他带出去过,可六叔和唐师傅为什么也要走?而且他们一走,府里的人好像一下子少了许多,娘也不让自己出去乱跑,出府都不让。
还有明理阁,一直到四月都没开课,是因为叔叔们都走了吗?江先生好像收到了什么消息,也要走,还和外面的人吵了起来,母亲带着府里的亲兵,才把他送了出去。还让他带上了二叔母和堂妹,二叔母是江先生的外甥女。
江姨奶奶身体不是很好,这些日子给虞清晏讲课的都是三叔,常常讲着讲着就被姨奶奶的丫头给叫走了。
爹爹穿上了甲胄,自己从来没见过爹爹这幅摸样。
爹爹问娘:“你夫君英武否?比之唐老、二弟、四弟如何?”唐师傅、二叔、四叔都是跟着爷爷披甲出城的。
娘回他,你英武,你比王妃养的红嘴雀子都鹦鹉。
爹爹笑着摇头,又问虞清晏:“阿晏,汝父英武否?比爷爷如何?”
虞清晏没梦到自己怎么回答的,也记不起来了,爹爹的笑脸变成了城外的火光,有乱军攻破了汝阳城。
三叔换了一身靛青布袍子,驾着一辆驴车,带着江姨奶奶、八叔还有自己,要出城。
八叔被打扮成了个小粗使丫头,扶着姨奶奶;自己穿着粗布短衣,背着一个破书袋。
城门口的兵流子问他:“小东西,你是哪个?”
“我是……少爷的书童。”
“什么?”
“少爷的书童!”
终于被放出了城,三叔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要哭,千万不能哭。”
三叔驾着驴车,在星夜下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虞凛回头,汝阳城的火光终于不见了。
“爹!娘!奶奶!”梦里的虞清晏大声地哭起来,祖母和双亲都还在汝阳城里守着。车里的八叔钻出来,胖乎乎的手指抹着虞清晏脸上的泪珠子:“没事了,没事了……皇上,没事了……”
虞清晏醒了,明黄的龙纹被褥湿了一小片,德申在旁边跪着:“皇上,没事了、没事了……”
看了一眼惊慌的德申,皇帝哑声道:“朝堂之上那么多事,朕怎么可能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