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往兵部递了消息,让季鸿升晚上再跟他去趟画楼。
季鸿升想着昨个整夜都没回家,也没告诉妹妹和马叔,于是上午就把要紧的公事都处理了,准备下午回去和家里说一声,换身衣裳,晚上再和唐二爷去“奉命狎妓”。
正当季鸿升往家走的路上,瞧见了老师张复昭。
张复昭带着个名唤清渠的小厮,小厮手上提着个食盒。张复昭坐在街边,慢悠悠地喝着半碗汤,见了季鸿升,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季鸿升上前行礼,一股子香气就钻进他的鼻子。
本来就准备回家再吃午饭,现在更饿了。
“老师在此用午饭吗?”季鸿升问道,“怎么只有这碗汤?”
“这是御品居的‘四时同’,再吃旁的东西,配不上这一碗鲜啊。”张复昭端起碗,喝下最后一口,闭目摇头赞叹道。
这“四时同”是用春日的笋、季夏的青瓜、深秋的鸡枞和只在冬日能捕获的涤江鲟做出来的清汤,香气浓郁、味道鲜美,却一点都不腻味。不知御品居是用什么法子,把这四季时令的食材给凑齐的,也不知是怎么炖出这颜色清亮的汤水。总之,一小翁‘四时同’就要五十两白银,季鸿升三个月的俸禄都买不起。
“当年太宗皇帝承继大统,曾赐宴群臣,席上有这‘四时同’,中堂甚是喜爱。”张复昭吩咐清渠,“还有半瓮,送到刘阁老府上去。”
小厮屈膝一拜,提着食盒就走了。
“老师,这送半瓮怕是不大好吧?”季鸿升忧心道。
“我与介安相交半生。”张复昭看着清渠离去的背影,“他不会介意的。”
刘府在京兆城西,淹没在一堆民宅当中。饱受风雨侵蚀的门板上方,悬挂着太宗皇帝手书的“刘府”二字。
清渠扣了扣门上的铜环,里头出来个年纪看上去比刘阁老还大的老仆。
老仆听说是张大人送的东西,恭恭敬敬地收下了。送到里头的时候,刘本固已经支撑着身体坐起来了,喘着粗气叫儿子把张复昭送的东西拿给他看看。
刘国舅赶紧先上去给父亲顺气,再把食盒放在小案几上,端上了床。
刘本固年龄大了,为国事操劳三十多年,这病来势汹汹,他靠在床头喘了一会,才慢悠悠地打开食盒,里头防着一只用布巾裹着的小瓮,瓮上贴了“御品居”的条子。
“四时同。”刘本固咳嗽了两声,“我确实惦记这一口。”
打开小瓮的盖子,里头却只有半瓮汤。
刘国舅看了眼父亲的神色,开口道:“怕是张大人家的小厮失手洒了半瓮,又不敢说……”
“非也。”刘本固捧着小瓮,里头汤水的温热气浸染手心,“拿调羹来,我要喝汤。”
四时同入口香气浓郁、清新怡人,刘阁老一勺一勺喝得极慢,每口都在细细地品。终于喝完之后,再由儿子服侍着躺下,叹了口气,说道:“把我书柜最上头的折子拿来。”
那折子是在半个月之前写下的,之后就一直被刘大人束之高阁。
刘本固打开折子,眯着眼睛,逐字逐句地看着。百余字,他酝酿了三日方才写成。
“季子阶怀才而不自矜,有德而不苛人,堪以大用,为阁臣之选。”刘本固的手指抚过最后一行墨迹,深深地叹了口气,叹到最后变成了止不住的咳嗽,他边咳边说:“拿……拿、咳咳、火炉来!”
刘国舅不解其意,见父亲咳成这个样子,赶忙先给老人家顺气,却被刘本固挥着手推开。
“父亲!”
“咳咳,快去!”
刘国舅只好顺从父亲的话,和老仆一起把火炉抬到了床边。
刘本固靠在床头,吃力地抽着气,炉子里的火光窜到他脸上、映在他眼里。阁老合上奏折,最后看了一眼,把它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烈火。
季鸿升给老师叫了辆马车,辞别张复昭后,匆匆赶回了家。
马叔见他回来,赶紧就要去烧水给大人洗澡,季鸿升说:“叔,您先给我下盘饺子吧,洗澡不赶忙。”
马叔一听,嘴里念叨着:“哎呀,大人怎么又忙得来不及吃饭了……”就进了厨房。
季鸿升往后院走去,妹妹果然在那边看书。
季鸿升悄悄地靠近,从妹子身后忽的夺过书来,说道:“让哥哥瞧瞧你在看什么。”
“呀!”季怜幽惊呼一声,“哥哥还我!”
季鸿升双手举高,仰头展开书封念道:“风筝记,为世间痴儿女……”
“哥哥!”季怜幽双颊飞上两抹红,也不抢书了,背过身去,哼了一声。
“好了好了。”季鸿升放下书,试探着拍妹妹的肩膀,“是哥哥的错。”
季怜幽还是不理。
季鸿升往后退了两步,学着戏文里的腔调:“小生在此赔不是,望小姐多见谅~”
季怜幽鼓着脸转过身,看着哥哥低头躬身的样子,捂住了嘴,却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姐大人有大量。”季鸿升把书递还给了妹妹。
“哥,你昨晚去哪了?”季小姐收起书,“马叔说你整个晚上都没回来。”
“我和御前司一道儿办事去了。”季鸿升自觉隐去了办事的内容。
“御前司呀。”季怜幽睁大了眼睛,“是皇上交代给哥哥什么大事儿了吧?”
季鸿升摇头:“就查个人,不是什么大事,今晚还得去,不能跟外头说。”
“知道知道。”季怜幽点头,“哥哥是回来换衣裳的吗?我给你拿去。”
“就你贴心。”季鸿升笑道。
妹妹进屋拿衣裳去了,马叔的饺子也煮好了。季鸿升吃了顿热乎乎的午饭,把丁勉的供词又看了一遍,看完洗澡换了衣裳,太阳已经在西边了。
“等旬休,哥哥带你去城郊玩。”季鸿升拍拍妹妹的头,又叮嘱马叔晚上锁好门窗,不需要等他回来了,这才去了南巷。
来得有些早,才有几户上了灯。季鸿升就在戏台子那边看人胸口碎大石,想到边川敕封之前,鸿胪寺的方大人曾说要来这儿卖艺凑钱,不由得笑了出来。也不知鸿胪寺的诸位同僚,肋排可有这么结实?
从十多年前的风雨飘摇,到今朝的歌舞升平,三代帝王、多少老臣。齐王止步于宣州,若是他入得京兆,就是这城内两度的罪人;而鼓动他造反的那位,亦是弃百姓苍生于不顾。
要把这人揪出来。季鸿升想,既然食君之禄,就要谋国安民。
这也是张复昭教他最重要的一条,为臣者,安贫乐道也好、声色犬马也罢,但无论如何都要为江山社稷作打算。
为君谋国、为民谋生,这才是臣子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