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同僚们,手忙脚乱地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掐人中的掐人中、揉心口的揉心口,好不容易才让刘侍郎悠悠转醒。
“爹啊!”刘侍郎一醒就嚎,“孩儿不孝!”
四朝老臣、三帝首辅,刘本固,死了?
朝堂走黑旗,他走得也够排面,君臣皆恸。但季鸿升总觉得没有真实感,心中充斥着茫然和慌乱。
刘中堂过世,下任的内阁首辅,想都不必想,只能是老师张复昭。
而且从立场上看,季鸿升和刘大人还是政敌。虽说这样不大道德,可季鸿升确实有理由高兴高兴。清流没了刘本固,就没几个能打的,自己这边的人刚好有施展拳脚的机会。此外老师荣膺首辅,那自己入阁,是不是也指日可待?说不定能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秀才的功名入阁的唯一官员。
但季鸿升现在很慌张,和失去主心骨的清流官员们同样慌张。
当朝局倾斜,无论身在何处,都难以站稳。
下半场的朝会,皇上和百官都在追悼刘中堂,朝野一片哀哀凄凄。下了朝之后,季鸿升没有找唐玉,而是去了文登阁,乖乖候着。
这种时候,老师一定有话要交代自己,而且,季鸿升也需要张复昭来解决心中的疑虑。
但他在文登阁左等右等,把尚未票拟的折子看了好几摞,张复昭却根本没有出现。
难不成老师去兵部找自己了?可这么久,找不到人,也早该折返了。
季鸿升想了想,提笔留下了一张字条,夹在了尚未批阅的奏折当中,然后离开了文登阁。
大燕开辟独立的院落,在其中建造小楼,供阁臣理政之用,有御前司把守,闲杂人等无诏不得进入。
季鸿升出了院子,外头还有不少同门也在等着。
“子阶兄!”季鸿升还没跨出大门,外头就有人招呼,“老师现下如何?可曾提点?可有话让你说与我们听?”
真是心浮气躁。
季鸿升摇摇头:“老师不在阁中。”
“那子阶兄何故在里头呆了那么久?”不少人明显对这个回答不满意。
“老师哀恸而不能理政,我是文登阁侍学,自然要暂代阅章之职。”季鸿升对着人群拱拱手。
外头围着的一帮青蓝衣衫的官员们交头接耳,在季鸿升出去的时候还有人抓着他问东问西,好在季大人行伍里呆了几年,没被这些同门给扣下来。
老师去了哪儿?
正常情况下,张复昭此刻应当在文登阁。难道是刘本固去世,皇上召见了老师?但这么大的事情,宫里早就该有消息了,内阁院落外也不会聚那么些人。也不会在兵部,张复昭入阁之后,虽然兼着兵部尚书的衔,但日常事务基本都在文登阁处理,去兵部十有八九是要找季鸿升。张复昭平日里爱好跑马,但手头上还有紧要的政务,此时他也不会去跑马场。
难道老师回家了?
虽然没什么理由回去,但回家好像也不需要什么理由。
先回兵部,把今天的事处理完了,然后就去老师家中拜会。
兵部今日报上来和光门换防的事儿,今年来已经报了三次了,都是差不多的内容。说城门守将换防太勤,浪费兵力,和其他三门也不统一。
其实太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就有人提过这个问题的,但折子递上去都被留中。先帝在位时间短,还忙着亲征边川,没搭理过这事。现在昭定皇帝继位,这帮人又把老账给翻了出来。
下头的人该实地勘察的也去过了,没什么成效。季鸿升看看天色,预备亲自跑趟城北,然后就直接去东太平苑,拜会老师。
“军容整肃、士气高昂。”季鸿升一上城门就夸赞道,“霍将军带的兵士好威武。”
霍承玉守和光门,是当年太宗皇帝亲自任命的。
十年了,还没有升迁。
“军饷充足,他们自然精神好。”霍承玉目光直视城外,留了个背影给季大人,话里带刺。
季鸿升也不恼,微笑着附和:“自然自然,将士们为国为民,不辞辛劳,自然不能亏了他们的军饷。”
“可是本将听闻,朝中有人要削减我和光门的守卫。季大人,此事可当真啊?”霍承玉转头,语气依旧不善。
“倒也不假,但季某只要在兵部一天,这事就过不去。”季鸿升保证道,“出了和光门,没多远就到北疆的地界了,隔着北疆就是边川。为了京兆城的安全,将军手下的人也不能削减啊。”
“前朝边贼临城的教训,他们都忘了。”霍承玉长叹。
城门上大燕的旗帜,被高处的风吹得猎猎作响。城门上的士兵站得笔直,迎风而立。
“虽说边川归附了,但难保日后他们不会有异心。”季鸿升上前一步,站到霍承玉身边,“到时候京兆四门,和光门首当其冲啊。”
“末将也是这么想的。”霍承玉不看城外了,直视着季鸿升,“朝廷上的那些人,若是都能有季大人这般的眼界就好了。”
“不敢不敢。”季鸿升谦虚道,“季某眼界浅薄得很,和光门的事情,其实还有许多未能顾及的不周之处啊……”
“难为大人了。”霍承玉看着季鸿升面露难色,又问,“不知可有末将能出力的地方?”
“将军带兵,纪律严明否?”季鸿升问道。
“自然严明。”
“那就好,劳烦将军往后的几个月,不要让将士们动乱。”季鸿升躬身拱手,但在半途,被霍承玉扶住了。
“大人这是什么话?”
“哎。”季鸿升叹气,“将军也知道,去年皇上登基、齐王谋逆,今年还有边川归附的大典,这是三个新大头。更别提民变、江南盐运这些从前就有的事情。朝廷没钱啊,所以军饷多少得晚些时候给。不过将军放心,数目是不会变的……”
“不行!”霍承玉断然拒绝,“不能少,也不能晚!”
“可是将军,国库里头就那些银子。前朝后宫,南北一十七省,都得用,还得备着些明年的花销。户部、礼部的算盘都坏了几百个了,算下来还是不够啊。”季鸿升闭眼摇头。
“那……”霍承玉咬咬牙,“我这些年存了些俸禄,还请兵部发给守城门的将士们。”
“也不够啊。”一个四品的城门守将,俸禄还没有季鸿升高呢,“有人说,可以把和光门的守卫,调去护送盐运,两边的俸禄差不多。可当盐船的护卫,保的是那些个江年盐商;当和光门的护卫,保的是京兆城的安宁。别说将军你不情愿,我们兵部也不能这么调配。只是朝廷真的拿不出那么多军饷,此事容我回去再思量思量如何?”
霍承玉看了看周遭站得笔直的士兵,松开了扶住季鸿升的手,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让户部的人去巡盐,凑这么些军饷还是够的。”
“老师!”季鸿升回头,竟然看见张复昭在两个兵士的带领下,上了城楼。
“霍将军不必忧心。”张复昭安慰道,“现在国库确有亏空,但总有办法补上。护运盐船的兵士都是朝廷的人,刚好让户部带着他们下江南巡盐。两淮的大盐商出出血,你们的军饷也就有了。”
“真的?!”霍承玉双眼有了光彩,得到张复昭肯定的回答之后,激动地跪了下来,“末将替将士们,多谢张阁老!”
张复昭笑着捋捋胡子,转头对季鸿升道:“子阶,陪我去城外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