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晏不想杀虞凛。
假设当初虞凛没有死在丁勉刀下,而是活着回到了京兆城,虞清晏也不会杀他。
御史台肯定有话要说,毕竟皇帝做什么都有言官反对,人数多少而已。
如果要找个理由,天理人伦,到处都是不杀的理由。
但虞清晏现在就是没有理由的,不想要虞凛的命。
于是他解封了朝晖殿。
宫人们一切照旧。
然后连着几晚都宿在渡月斋。
江贤妃和皇帝一直是相敬如宾、相安无事,侍寝的时候常常聊完文学就相对无言,如果不是后宫嫔妃不多,恐怕就要相忘于江湖。
上一次渡月斋接驾,还是怜贵人、皇后双双身陷巫蛊,虞清晏图清净过去的。文学聊完了,就哄了大半夜的孩子。然而最近大殿下乖巧无比,晚上一觉到天亮,和江贤妃尬聊了几日,皇帝终于不往渡月斋找没趣了。
但也不去朝晖殿,而是埋头在了奏折之中。
从前他可不这样,不管政务多忙,三天不往怜贵人那儿跑,就要出戒断反应。
于是宫里都盛传,怜贵人得罪皇上了,只是皇上念着旧情,留着她的位分和待遇,但再也不肯见她了。
朝晖殿里的人自然也听到了这些风声,但虞凛置若罔闻,他们就也把话都憋在肚子里。
毕竟贵人这些日子不太正常,想必是伤心过度。
朝晖殿院子里的大茱萸树开花了,细碎的一树白,几个小丫头喜欢得不行,在院子里走路都踮着脚尖,避开被风吹落的花瓣。
明德和致善在树上扎了个秋千,扎完了满脸堆笑地让虞凛试试。
那虞凛就不客气了,一脚就踩了上去,站着荡得老高。
院子里的奴婢们大呼小叫:
“太高了贵人!”
“贵人您坐下我们推!”
“贵人当心!”
他们的担心是有必要的,虞凛下来的时候不安分,半空就往下一跳,结果胳膊腿都给擦破了。
想想当年边川人的弯刀,这点油皮连伤都不算。
然而琼枝不这么想,她边给虞凛上药就边掉眼泪:“贵人疼吗?贵人这要是留下疤痕该怎么办呀……”
不怎么办,都没伤在脸上,袖子一盖谁看得出来啊?
虞凛这么说,琼枝又急了:“侍寝的时候,哪有袖子盖着呀?”
侍寝?侍寝是绝对不可能的,即便虞清晏多喜欢这具身子,只要他不是个禽兽,就不能做出这种事儿。
虞凛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告诉琼枝,以后可能都不会侍寝了。
琼枝刚刚止住一会的眼泪又掉下来了:“贵人,您和皇上和好吧,这么多年的情分……呜……”
是啊,这么多年的情分,仔细算来,自己和大侄子的情分可比怜贵人长多了。
然而,帝王家。
虞凛不说话,琼枝就接着哭:“贵人,您和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呀……都给咱们解禁了,怎么就不肯来见您呢……”
虞凛幽幽叹了口气:“我和他打了一架。”
“啊?!”琼枝受到了惊吓,眼泪给止住了。
虞凛确实勉强算和皇帝打了一架。
当时虞清晏找他,表示皇帝陛下大发慈悲,饶恕你这个反贼的性命。而且齐王府的家眷可以从天牢里面放出来,但是要软禁,城南有个小院子,他们以后就在那里由御前司看着。
这个处置方式比虞凛设想的轻多了,虞凛规规矩矩地跪下,给皇帝扣头谢恩。
然后虞清晏就把有人伪造先帝遗诏、伪造内阁文书的事情给说了。
虞凛根本不信,说事已至此皇上何须编个故事骗我?
虞清晏回他,对啊,朕何须骗你?
然后拿出了丁勉的供词。
编故事骗你的是锦娘,这女子也不知何许人也。
正殿没有人住,格外的空旷。窗外春日的阳光被树杈和窗格切碎,斑斑驳驳地打在地上,一些细小的灰尘在光线里升腾。
常年没有人气的地砖积余下深重的寒意,顺着虞凛的膝盖往上爬,蔓延四肢百骸。
所以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要起兵,明明答应父皇,从此做大燕的忠臣良将。
“万不可手足相残!”
虞凛的耳朵里回响起这句话,鼓膜微微发痛。
大燕太宗文皇帝还说过:
“去中州吧。”
“朕的儿孙,不能为了皇位相残。”
“不然到了地下,也别来见朕!”
原来如此,不是自己命不该绝。
是父皇,自己起兵造反,不配去见父皇。
斑驳的光点刺痛虞凛的眼睛,他怔怔地跪着,没有看高高在上的皇帝。
“六叔,这也是你本就觊觎皇位,到今日的地步,也算罪有应得。”
“皇上从没想过要杀我吗?”虞凛突然开口问道,“如果皇上哪天要杀我,我该不该反抗?”
虞清晏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朕是君,你是臣。”
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自己好像很小的时候,问过江先生这个问题。
江先生说,你太小了,以后去看看《四国书》吧。
虞凛至今没从书里找到答案,但今天好像虞清晏给了他一个答案。
站着饶他一命的虞清晏是君,跪地谢恩的自己是臣。
也不知对不对。
虞凛的不臣之心还在跳动,凭什么啊?
“朔北侯不日便会到京兆,那时朕会放了程氏,并给她赐婚。齐王已死,她和你算和离。”
虞凛当时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不太清醒,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他忽然就从地上跳了起来,冲到虞清晏面前,抬手就往皇帝喉头袭去——被毫不费力地抵挡住。
头上的银钗掉了下来,和地面碰撞的声音很是清脆。头发是虞凛自己绾的,技术欠佳,离了发簪就散落下来,有几缕糊在了虞凛的脸上。
皇帝抓着他的手腕往后压,虞凛顿时就重心不稳了。就在他堪堪要倒下的时候,虞清晏收了力气,转而往回拽,让虞凛处在一个自己维持不住、但借助虞清晏的力气可以维持平衡的状态。
虞凛厌恶这种状态。
他曲起右腿就往皇帝膝盖蹬,虞清晏后退一步,也把虞凛往前拉了一把。虞凛再次重心不稳,在要被砸到地上之前,又被虞清晏拉了起来。
“皇叔,你现在打不过朕的。”
虞清晏说罢放开了虞凛,结果虞凛刚站定就给了他一拳。
打在肩头,杀伤力可以忽略不计。
“不给程氏赐婚,让她给齐庶人守一辈子寡吗?”皇帝捏住他的拳头,手劲不小,颇有杀伤力。
虞凛嘴唇颤抖:“罪臣,多谢皇上。”
和虞清晏在朝晖殿的两次单独见面,内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加上近日皇帝对朝晖殿的态度,这样的事情最让深宫里的无聊之人遐想。
传出来的版本很多,甚至有人说当年怜贵人其实心悦齐王,只是先帝赐婚,不得已嫁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要不皇帝怎么就顶着御史台那么多折子,赦免齐王妃、免去齐王侧室和庶长子的死罪呢?还不是怜贵人梨花带雨地给求的。
可怜两个痴心人,都给错付了。
虞凛听了好几种说法,终于被这种折服。
真是能想啊,这些人以后出宫也不愁没饭吃,南巷说书的正缺个胡说八道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