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八月即飞雪,然而直到天地苍茫一片白,皇上也丝毫没有要班师的意思。
大军在北境寒叶城会和出关,沿古商路取道,沧山、离州、厄尔城……直到现在,已经能看见斡伦河的支流。
一路势如破竹,哪怕关外天寒地冻,不畏风雪的朔北铁骑做先锋,依旧让边川各部丢盔弃甲。
最善战的塞林部在首次北征就被大燕收入囊中,这次又攻势猛烈,如今只剩阿尔沁和察鲁哈拖着两三个不成气候的小部落,且战且退。
三大营和朔北铁骑是这次的主力,皇帝把他们重新编整,分为三路。一路天子亲率,留守中军,另外两路分别由齐王和朔北侯统帅,剿杀边军。
阿尔沁和察鲁哈已经迫近斡伦河畔,皇帝下令,让齐王和朔北侯合兵,就地扎营。
军帐里点着火炉,虞凛坐在火炉边上,手指颤巍巍地靠近跳动的火苗。
太冷了,刀都险些握不住。
朔北侯沉默地在一旁看着行军路线图,方才虞凛进来之后对他拱了拱手,除此以外,二人再无交谈。
帐外有狂风吹雪的呼啸,一声声把关外的冬夜拉扯得尤为漫长。
这样朔北侯平日里听惯了的声音,今日却让他心神不宁,行军图也看不下去了。
“歆儿在王府。”程登假装不经意地开口,“如何?”
什么如何?吃得如何?睡得如何?还是和齐王感情如何?
虞凛知道这是在问自己,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要是告诉程侯爷,自己和程月歆还没圆房,会不会被老丈人召集朔北大汉,丢进斡伦河?
“王妃她,还不是很适应京兆城。”虞凛试探着回答,“我让她多去同楚王妃聊聊,找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做。”
这样含糊其辞的回答显然不能满足朔北侯,于是侯爷追问:“歆儿在边陲之地长大,没什么规矩,皇家重礼节,她可曾……有什么不当之处?”
其实朔北侯倒不是怕女儿坏了规矩,而是怕王府的规矩委屈了女儿。
虞清晏根本不知道王妃一天到晚做什么,但他知道齐王府压根不讲究这些。
“侯爷放心。”虞清晏打包票,“齐王府没那些啰啰嗦嗦的规矩,即便有,也不是用来约束王妃的。当初进宫拜会的时候我同王妃一道,她举止很是得体。至于到了王府里头,规矩还不是由王妃定吗?”
程登稍稍宽心,满意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随后,拿出了两只粗陶小酒坛,走到虞凛身边,递给他一只。
“关外苦寒,这是朔北烈酒‘燃雪’,可以驱寒。”
虞凛捧着酒坛,看着眼前的炉火:“不用热热吗?”
朔北侯摇头:“不用,此酒入口寒凉,下肚如火。曾有传言说泼酒于积雪之上,雪亦可燃,故名‘燃雪’。”
虞凛冲酒坛里看了看:“真的能烧起来?”
朔北侯已经仰头一口下肚:“夸张而已,但这酒一口便可炽烈肺腑。”
虞凛也直接对着酒坛来了一口,进嘴的时候凉飕飕的,除了比水还要凉,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过了片刻,从胃里开始,像有团火在四肢百骸游走。虞凛用手背贴贴脸颊,手是热烘烘的,脸也是。
“这酒……”虞凛找不出话来赞叹。
“殿下初饮此酒,切莫贪杯。”朔北侯已经封上了自己的酒坛,“不然明个起不来。”
醉卧沙场的可不能是将帅。
虞凛也收起了酒坛,对老丈人拱手致谢,临走前他问道:“不知月歆可曾饮过‘燃雪’?”
朔北侯笑着点点头。
这是边川入冬以来虞凛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之前半夜常被冻醒,今个竟然一觉到天亮。
醒的时候,军令也到了,要让神机营的火炮前移百里,预备两天后与察鲁哈部对决。
虞凛怎么看这军令怎么觉着不妥,这大雪天要是炮管冻住了,不得炸膛?
刚走到朔北侯的营帐外头,就听见里面有个年轻的声音在吵吵。
“要去侯爷就自己去,我不会带着朔北的兄弟们送死!”
这就言重了,现在追击察鲁哈确实不大理智,但就算赢不了,也不至于是去送死。
虞凛正准备进去看看,是哪位小将军比自己还横,里头的人就掀开毛毡帘子出来了。
那少年瞥了虞凛一眼,敷衍地抱了个拳,怒气冲冲的就走了。
这不是朔北的小侯爷程青辅吗?
自己这小舅子还真是颇有血性啊。
虞凛进了营帐,朔北侯正盯着那张已经看了无数遍的行军图。
“这道军令……”程登皱着眉头。
“此令不妥。”虞凛接上,“这不是兵部的手笔。”
程登叹道:“确实不像张大人的风格,是皇上直接下达的军令。”
“那我们能不能再等等兵部的消息?”
虽然是皇上直接下达,但还是要报给兵部。若是和兵部拟定的策略相冲突,张复昭可以上书天子,让皇上收回成命。
但是朔北侯否决了这个想法:“只有两天,来不及。”
“要不然就打吧?”虞凛也看向行军图,“虽说穷寇莫追,但察鲁哈还不足为惧。”
“察鲁哈在这,说是困于风雪无法渡过斡伦河。”朔北侯指着图上一处红标,“那阿尔沁在哪?瓦儿干和赫勒在哪?”
“探子前几日报,他们都已经过了河。”虞凛听着外头的风雪呼啸,“可是下雪之后,我们没法打探边军的动向,也不能保证他们就不会冒着风雪再渡河回来。”
怪不得方才程青辅说这趟是去送死。
“殿下从这里到中军大营,来回需要多久?”程登问道。
“大约两日。”虞凛猜到朔北侯要做什么了,“侯爷是想让我去劝皇上?若是我来不及递消息,或者皇上执意要打,该怎么办?”
“那就由臣先带兵出征。”程登叹道,“我和边川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到时候若是发现有何不对,我也知道该如何保全大军。”
虞凛点了十数精兵,预备前往中军大营。
程小侯爷让他多带些人马,万一半路遇上什么埋伏。
虞凛和善一笑,然后拒绝了他的建议:“统共就一天的路程,越快越安全,人带多了反而打草惊蛇。”
十几人的小队,就这样冒着风雪出发了。
天色渐暗,雪粒子也愈发密集,直往人面门上打,又被呵出的热气融化,顺着下颚流进脖子。
“不许停,今晚就要赶到中军大营!”甲胄防刀防剑,但是不防雪水,虞凛感觉自己里衣的衣襟都是冰凉的,靴子也冷得像块铁板。
其余诸人亦如此。
风雪中几乎看不清四周,突然后头的一个小兵叫喊起来:“殿下!殿下!您来看看!”
虞凛勒马,回头问道:“怎么?”
那小兵跳下马来,拂开地上新积聚的、松散的一层雪,下头稍微紧实些的雪地上,是杂乱的马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