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轻风拂过山岗,没有云层的遮挡,皎洁的月光铺撒而下,为万物披上了一层白玉般的薄纱。
看着那个从黑暗中走出的身影,老鬼顿时感到手脚冰凉,脑海中嗡嗡直响,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记闷棍。
怎么可能,这时候,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
苏叶背着长弓,从黑暗处缓缓走出,看着老鬼,眼中浮现出无法言喻的复杂。
痛恨、愤怒、悲哀……
被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他不是原来的苏叶,但这两年的经历依然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如同亲身经历一般,难以磨灭。
记得第一次上战场,从来没有过生死搏杀的他很快就吃了大亏,是老鬼拼着肩膀上挨了一刀才把他救了下来,直到现在,那条刀疤都还深深地印在老鬼的肩膀上,那一幕,他记得清清楚楚。
从那以后,他便将老鬼视为生死弟兄,甚至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许诺将来定会与他同富贵,共患难。
那一日,他们喝的伶仃大醉,约好回到武阳城后便去最好的青楼,喝最烈的花酒,泡最美的花魁。
然后,他们就因为违反军规被罚扫了一个月的马厩。
两年来,他们在战场上生死与共,在私底下情同手足。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这样面对这位昔日最亲近的伙伴。
也许是多年的军旅生涯,让老鬼的心志变得极为坚韧,他很快冷静了下来,沉声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没有狡辩,也没有解释,任何话语,都在此刻显得异常苍白。
在苏叶出来的那一刻,一切就都结束了。
苏叶找了块石头坐下,取下腰间的水囊,狠狠灌了一口。
冰凉的泉水冲击着他的喉咙,却无法熄灭他心中的悲愤。
这一刻,他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遵守那该死的军规,他多么希望,这水囊里装的不是寡淡的水,而是最烈的酒。
“从银丰县出来之后,我们便不断受到袭击,这种情况根本不正常,有时候我会特意绕一些远路,但还是没有甩掉他们,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有办法寻找到我们的踪迹。
“刚开始,我也想不明白那帮家伙是怎么做到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想法开始出现在我的心底。
“我们中间,出了叛徒。
“刚开始,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因为这次出来的,全是我最熟悉的兄弟,可以在战场上把后背托付给对方的那种,我们有着过命的交情,是视同手足的兄弟,怎么可能有人会做出这种事呢。
“我为自己对同伴的不信任感到愧疚,然后,我就把这个想法扔到一边,再也没有去管它。
“直到昨天晚上,你突然冲进我的帐篷,让我赶快逃跑,那时候,我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
“老鬼,你来到虎贲军多久了?”
老鬼沉默了片刻,道:“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苏叶低声重复了一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除了刚开始的六年,后来,你一直都在但当斥候的职务吧。”
“是。”
老鬼的神色略有扭曲,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出了问题。
“一个老斥候,居然连敌人的数量都没有探清,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让我下令逃跑,你说,这正常吗?”
苏叶摊了摊手:“老鬼,虽然我和你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知道,你绝对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你做出的那种决定,真的非常可疑。
“所以我顺着你的意思,来到了羊角山,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如果没有,我会向你请罪,到时候不管你怎么打我,骂我,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你知道吗,老鬼,我多么希望,事情真的可以像我想象的那样发展啊……”
略带冷意的寒风呼啸而来,清冷的月光铺撒在树枝上,渲染上一层薄薄的银白,好似传说中月上仙子宫殿里的月桂。
“呵呵……”
老鬼低声笑了笑,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唏嘘,几分轻松:
“我本打算,趁你最虚弱的时候,用最小的代价从你手里拿走那东西,这样就不用再死人了,我的良心,也可以稍微好受一点。”
他抬头看着天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般的语气说道:“结果没想到,一时的仁慈,居然让你看出了破绽,呵呵,也许这就是天意吧,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一来,我也不用再承受那痛苦的折磨了。”
苏叶无声地呼了口气道:“他们给了你什么。”
老鬼略带苦涩地笑了笑:“你还记得,我昨晚跟你说的话吗?”
苏叶眉头微皱:“你是说,你的村子……”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当时我的妻子刚刚诞下了孩子,那天我也不是去地里,而是去县上买了几匹新布,准备给孩子做衣服……”
苏叶静静地看着他:“所以,这就是他们给你开出的价码?”
“苏叶,我已经失去太多东西了,那孩子,那孩子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我不想这么做,但我真的没办法,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老鬼终于崩溃了,一个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刀剑都不眨一下眼睛的铁汉子,此刻跪在地上,虎目里流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哭得像个孩子。
苏叶脸色复杂,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在这一刻全部失去了意义。
他明白,对于老鬼来说,这种绝望过后的希望有多么珍贵,为此他可以抛弃一切东西,无论生命,还是曾经视为手足的兄弟。
他甚至都可以推测出对方的打算,要是这次他们这一百多号人全部死在了这里,老鬼一定会将孩子抚养长大,然后选择自杀谢罪。
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生命对他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你怎么就能确定,那是你的孩子呢?”
苏叶低声道。
整整十三年没见过的孩子,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确认身份。
老鬼的目光忽然变得柔和下来,低声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那就是我的孩子,就像当初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母亲那样,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苏叶眉头微皱:“凭感觉?”
老鬼摇了摇头:“你不明白的,苏叶,你还没有成亲,没有遇上那个命中注定的人,没有属于自己的孩子,所以你不会明白那种感受,人的感觉,有时候是比任何手段都更接近真相的方式。”
苏叶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逐渐闭阖,随后缓缓睁开,用不含任何感情的语气对老鬼道:“我理解你的苦衷,但不代表我会认同你的做法。跟我回去,老鬼,把一切都交代出来,我保证,没有人会伤害你,如果那真是你的孩子,我一定会把他救出来。”
老鬼摇了摇头,凄然一笑:“没用的,苏叶,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可怕,你和他们作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苏叶眉头一皱:“我应该告诉过你,我背后站着的是苏家,是大武的越国公,这天下,我惹不起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你敢谋划皇帝需要的东西吗?”
苏叶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自从大武建国以来,皇帝陛下便威压四夷,海内咸服,如日中天,苏家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除非他打算造反,不然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招惹了皇帝,你真以为自己在这世界上还有立足之地吗?”他低声道。
老鬼摇了摇头:“所以我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苏叶感觉对方似乎话里有话。
老鬼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他跪在地上,朝着苏叶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求求你,苏叶,把那东西给我吧,那孩子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可以舍弃自己的一切,连这条命我都可以给你,但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他了。”
看着老鬼的可怜模样,苏叶沉默了片刻,从衣服里拿出了一个掌心大小的檀木盒子。
这就是他护送的东西,一路上没有离开自己身上片刻,连睡觉都带在身上。
老鬼的眼睛绽放出明亮的光彩,朝着苏叶跪了过来。
可下一刻,苏叶又重新将其收了回去。
“这次跟随我一起出来的,一共两百个兄弟,到现在还跟在我身边的,只剩下了一百五十四个,将近四分之一的兄弟死在了这条路上,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老鬼急忙道:“我可以用自己的命……”
话音未落,苏叶便将其打断:“别说什么以命换命的蠢话,老鬼,我知道你不在乎自己的命,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也有父母,他们也有亲人,甚至可能有妻子,有孩子,这些人,都在等着他们回去,如今他们因你而死,如果我今天放过你,你让我如何去面对他们?
“况且,如果这东西丢了,剩下的一百五十四个兄弟怎么办。我不能因为一己私利,把他们送上断头台。
“老鬼,我最后说一次,放弃抵抗,跟我回去,相信我,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呵呵……”
老鬼忽然低笑了一声,通红的双目,从满头杂乱的灰发下抬起:“什么兄弟,什么同富贵,共患难,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他站起身,朝外走去。
苏叶脸色一变,取下背后的长弓,直直瞄准老鬼的背后,沉声道:“站住!”
“我叫你站住!”
老鬼摇摇晃晃地越走越远,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苏叶的手指死死地拉住弓弦,齿缝里传出的声音像是野兽的嘶吼:“老鬼,别逼我!!”
老鬼依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如同一个古板的木偶,只能朝着设定好的方向前进。
终于,在他即将消失在视野尽头的那一刻,“嘣”的一声清脆声音在深沉的夜幕下响彻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