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百日宴还是要过的。这时候村里凡是有人家办红白喜事,所用的操办方式都叫做“坐席”。大家都有自己的大院子,在一边搭起临时的大灶,多的两三眼,少的一眼也够,找到平时做惯席面的掌勺,摆上十张八张大桌,走街串巷的吆喝几嗓子,谁谁家坐席了啊,席面就在明天,大家都来啊!当天一大早,院里就热闹起来,村里没事的大嫂子小婶子都来帮忙,择菜的,洗菜的,切菜的,叽叽喳喳的也觉得动听,大灶里的柴火早就烧的劈啪作响,火苗窜的老高,大铁锅一般都得宽过一米去,有的还更大些,两个人抬着往灶上一放,冲天的火苗立刻老老实实舔着锅底,仿佛也温柔起来。“坐席”最重要的菜就是大锅菜了,一早就要把大块的猪肉炒好了炖起来,想想大锅多能盛,肉的分量也就可想而知,随着锅里的水不停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炖肉的香味也传遍了半个村子。
这时候,村里的人都收拾好家里那点事,穿戴好了三三两两的出门,往肉香的方向走就行。大家坐在一起总是要聊聊天的,这时候瓜子花生必不可少,再端上杯热茶,完美的等待开席。差不多时候了,掌勺就把各样配菜依次放进锅里,熬起来,听着咕嘟咕嘟的声音,看着热气不停升腾,闻着越来越香的味道。这时候主人家要出来说话啦,说说今天有什么好事,为什么请大家吃一顿,然后大家都说上几句吉祥话,凉菜就上桌。大家吃着凉菜,喝两口村口的散酒,眼巴巴等着锅里的硬菜。如果家里有钱的,这时候就会一边熬着肉多多的大锅菜,一边炒着其他的热菜,土豆啦,萝卜啦,鸡蛋啦。这个年代只有应季蔬菜,赶上春夏秋,菜还多些,从自己家菜地收些,再到各家里买点回来,也是够做一顿席面的。最重要的是大锅菜里肉有多少。
爷爷家这顿席面,也就够蹭上打肿脸充胖子的边,脸打得还不够肿,虽然为了这次席面,也是费了不少劲,只可惜这大锅菜里的肉一下子就暴露了本质,显得有点撑不起门面。
不过今天村长的话帮了爷爷一个大忙,这样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村子,席面上大家也都顾不上看吃的怎么样,全都在议论“独生子女”这个新鲜话题。
独生子女政策是为了调节过快人口增长速度出台的政策,有利有弊,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这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现在的人们,尤其是老思想的农村人,怎么可能接受!尤其是那些家里生好几个就为了要个男孩的。
有人议论着。
“王家大哥,你说刚才村长这话,啥意思??”
“我听着呀,这意思应该是以后一家只能生一个娃了?”
“我听着也是这么个意思。你说说,现在连生孩子国家都管了?”
“可不是吗!我怎么觉得村长这话也不能全信,说不定以后怎么样呢!”
“就是就是,来,喝着。”
还有人嘀咕着。
“大嫂子,你说,这男孩女孩真能一样喽?”
“大妹子啊,你想什么呢?自古以来多久了,也没见女人真受过重视。”
“是这么说,但是现在不是不一样了啊!”
“哪儿不一样,我看都一样,这大事啊都是男人们操持着,想起来了,夸夸咱们女人好,一阵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
“也是,这年头咱们在家都说不上话,说平等,能怎么平等,还能当上公主?好好过日子就行啦,吃饱穿暖的比什么都强。”
“就是,就是。别说那些个没用的,吃菜吃菜!”
爷爷很生气。百日宴没有成功的让爷爷长脸,他把火撒到了爸爸身上。
“建国,你是当老大的,要是当初生了大孙子,今天我能让村长挤兑?啊?这都什么事,跑到我孙子百日宴上闹这出,这村长想干什么?欺负咱们家穷啊!都什么人!”爷爷踮着小脚冲着窗子外面骂着,只是不敢大声罢了。然后转头看着爸爸“你,赶紧给我添个孙子,免得外面人都戳我脊梁。老三都生儿子了,你也得赶紧的,也不看看自己都多大了!真想以后没人送终啊!”爷爷从来说话都口没遮拦。
爸爸不回嘴,他一向如此。
“老头子,你这可不能这么说。”奶奶坐在旁边看了爸爸一眼,见他没生气,才说“老大啊,你爸说的也对,咱们对你媳妇也可以了,是吧。现在琼英都5岁了,你们俩也该考虑再要个孩子了。”
爸爸点点头“我俩前段时间就商量这事了,正准备呢。你们别着急。”
爷爷没有再追着爸爸深究,“怎么能不着急,你看看今天这村长,也太不给面子了,当着这么多人提琼英的事,好像我多对不起她似的,她一个女孩,办什么百日?本来想高高兴兴给孙子办个百日宴,这都弄得,什么跟什么呀!”
三叔在下面嘟囔“本来也没见你对琼英好过!还把大嫂挤兑走了。”
爷爷这时候耳朵还有点好使,“老三,你说什么?那是我挤兑的吗?那是她自己待不住,非要出去住,咱家是短她吃还是短她喝了,怎么着,还说上我的不是了?”
爸爸赶紧给三叔一个眼神。三叔没接话,这药再往下理论,又得打起来。反正自己家生了个儿子,不用天天听自己爸叨叨,大哥愿意显他孝顺就这么受着呗。
其时文琼英和妈妈正站在堂屋里准备进来,听到爷爷的话,妈妈拉住了琼英,没有往前再迈一步。
爷爷看了下面几个坐着的儿子说,“别听村长瞎咧咧,什么男女平等,什么只能生一个,往前倒多少年,什么时候这国家还管着人生孩子了?再说了,这女的他就是没办法跟男孩比,女的能干点什么?除了洗洗衣服做做饭,最大的任务就是生孩子,不生孩子干嘛去啊!”
文琼英听着爷爷的话,小手绞着自己的衣角,眼角流露出一丝哀伤的光:原来,无论自己多努力,女孩的性别是改变不了的,爷爷总是看不上自己,也没办法再看上是女孩的自己。
这次百日宴唯一让大家安心了些的是二姑什么幺蛾子都没出,她顾不上,听说她家里最近没那么太平,好像是二姑夫出了点事,她什么心情也没有,急匆匆赶过来给孩子塞了红包,连饭都没吃又急匆匆回家去了。
不久,妈妈果然怀孕了,爸爸高兴了起来,还把这事告诉了爷爷奶奶。可惜好景不长,噩耗来的总是那样让人措手不及。因为爸妈国有单位的工作性质,单位给他们都下了通牒,是什么呢?必须严格遵守独生子女政策,要不就面临丢了铁饭碗的境地。
这对于爸爸来说无法接受,妈妈也没想到这次的政策执行的快且强硬。没有反抗的可能,爸爸妈妈想要二胎的事就被这样无情的叫停了。
父母没有办法舍弃工作,他们不敢,从来没想过丢了这样的铁饭碗能干什么。其实在这个时间已经有相当多的人选择了下海经商,没奈何,爸爸妈妈都是踏踏实实的人,没办法突破自己,觉得那些不正经工作的人是没有前途的。殊不知在不久的将来,没前途的是他们这样不敢改变、不想改变、不懂改变的人。
总之,文琼英成功进入了独生子女的行列。
爸爸妈妈为这件事难过了好一阵子,经常半夜趁文琼英睡着后,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爷爷奶奶也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一样的唉声叹气。全家笼罩着低气压。
家里的气氛这段时间又开始压抑起来,爸爸在家里的时间更少了,爸妈之间的对话也基本没有了,他们也不怎么陪文琼英一起玩,一起读故事,甚至连她睡觉的地方都从大屋里搬到了外面小小厅里小小的床上。整个家如同冰窖一般。文琼英也异常的敏感,在家里说的话也一齐少起来,她对自己说“文琼英,你看到了吧,只因为你是女孩。”没有办法安慰的心灵,长满了盔甲。
文琼英依然开心的上幼儿园,每天回家也会尽量跟爸爸妈妈说很多新鲜事,晚上睡觉不吵不闹,自己就爬上自己的小床安静地躺下。文暄妍听到每晚她躺下后自己给自己讲的故事,以前有妈妈爸爸给她读故事,文暄妍也会经常跟她将一些有意思的事,聊聊天。可是从这之后,虽然文琼英依然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快乐,甚至话更多,可是她心上的花飘飘洒洒地又开始掉落,无疑的,所有花瓣都被文暄妍种到了自己心上,在那里,他们静静的开放,光芒微弱,挣扎求生。接着,文琼英跟文暄妍之间的联系全部断了,她再不能听到文暄妍的话,也再不记得文暄妍的出现。她丢失了自己心中世界曾经的美好……
文暄妍把这件事讲给小花听,小花喵呜喵呜两声,习惯性的舔舔自己的爪子,懒洋洋的说“这样不是更好吗?至少她现在还有欺骗自己的开心。”
文暄妍望着天上的星星,淡淡的说“是真的开心吗?”
小花舔完爪子,又瘫倒在花丛中,作为一直猫,她不懂那么多悲欢离合,“谁知道呢?”
“关闭了自己心灵的眼睛,不看不听,那些事情、那些人、那些伤心也是会存在的。”
小花哼哼两声,自己睡去了。大黄摇摇尾巴站起来,看着文暄妍。
文暄妍听到动静,看向大黄,说“怎么?你饿了?”
“我还没饿。只是看着你伤心我好像也有点觉得难过了,就像安慰安慰你。好奇怪的感觉。”大黄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疑惑。
文暄妍乐了,果然自己天生就是能得到猫猫狗狗的宠爱,也是挺幸运。
---给柔弱的心穿上坚硬的外衣,并不能让她也跟着坚硬起来,那些外衣之外的东西,只是我想让你们看到的,可外衣之内呢,又有谁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