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又来到树下躺着。不只是等那个孩子，也因为我习惯了在这树下睡午觉。

迷迷糊糊之际，一片阴影遮住了我面上的阳光。

我睁眼，看到那双和当年一模一样的眼睛。

干净纯粹，眼中除了一汪泉水其他什么也没有。

已经是大姑娘的孩子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不是我小时候做的梦。”

我眯眼坐起身。

“梦？”我有些疑惑。

姑娘点点头，说：“在我记忆里，有一个长着银白色头发的好看哥哥，我告诉我娘，她却总说我是做梦了。”

比起这个，我更关心另一件事。

“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来过这里？”

姑娘听了皱起眉，说：“我娘说姑娘家不能总抛头露面，所以她不怎么让我出家门。”

我眨眨眼，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姑娘家不能抛头露面？

但也懒得问，就这么着吧。人族确实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

姑娘笑着说：“我叫林思年。你叫什么名字？”

我顿了顿，答：“我叫浮阑。”

“你的名字很奇特啊。那你叫我思年，我叫你浮阑，如何？”

看着眼前的姑娘明媚的笑脸，我愣怔着点点头。

“我是偷跑出来的，现在要赶紧回去了，明日我们再见吧。”

思年说完便转身跑开，很快不见了身影。像一只兔子，蹦哒着就走远了。

之后，思年每日都会上山来找我。有时是和我说山下的趣事，有时是向我抱怨她娘亲管得太严。

更多的时候，是我带着她在山里四处闲逛，时光很快便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

思年上山，带着满面泪痕。我有些惊慌，心脏像是被狠狠揪起来。

慌乱地为她拭去泪水，我问：“怎么了？为什么哭了？”

思年伸手拉住我的袖子，说：“浮阑，我没有娘亲了。”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人族与妖族不同，对血脉至亲有极深的感情。在妖族，亲人间自相残杀屡见不鲜。

说实话，当年父母离世，都没有此刻看着思年落泪让我觉得心痛。

我迟疑着，慢慢伸手，最终将她揽在怀里。

听着思年喘不过气的抽噎声，我做了一个决定。

“思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我用最严肃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思年红通通的兔子眼看着我，没说话。

我轻轻擦去她眼睫上挂着的泪：“思年，我不是人。我是妖。”

原本以为思年会一脸惊慌，甚至是惧怕。谁知她居然平静地点点头，说：“我知道啊。”

我呆了。

“你怎么知道的？”

思年看我一眼，有些无语：“你这颜色奇特的头发，还有这么多年都没变化的容颜，无一不说明你不是普通人。”

我有些不解：“你不怕我？”

思年反问：“怕什么？怕你要吃了我？真害怕我还能天天来找你？”

“你知道我是妖，可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

思年有些好奇，问道：“什么？”

我看着她，憋了半天，最后终于鼓足勇气对她说：“我喜欢你。”

“哦。我知道了。”

思年依然一脸平静，甚至有些理所当然。

我当时就疯了。

“你又知道了？”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能听出来的抓狂。

思年说：“我不知道你喜欢我，但我知道，我喜欢你。”

我一愣。待反应过来思年说了什么，霎那间，似乎听到了一朵花在心中悄然盛开的声音。

我抱紧思年，对她说：“以后我会陪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

思年的亲人中只剩下了母亲。所以当她的母亲也故去后，只余下了她一人。

于是她决定搬到山中与我同住。我自然十分赞同，连夜在竹林中修了一座竹屋。

我将思年带到屋前，告诉她：“思年，这是我们的家。”

她很欢喜，将家里上上下下打扫得很干净，收拾得妥帖。

在住进去的当晚，我们成了亲。没有高堂，便对着天地行礼。

天地为证，浮阑愿娶面前的女子为妻。此生不渝。

洞房花烛夜，思年看着我有些羞涩也有些紧张。

我安慰她说：“别害怕，没什么大不了。”

天知道，我自己也在腿抖。

当思年一口咬在我脖子上时，我觉得有点尴尬。

“你……你说这没什么大不了？”思年咬牙切齿。

我抿抿唇，直觉不服软明天可能会出狐命，于是乖乖道歉：“对不起，思年。我尽量小心些……”

之后的日子一直很幸福。我每天在山中猎回野物，思年便将野物做成可口的菜肴。

期间有狐族长老来找事，想让我回去，甚至欲对思年不利。

我干脆将整个妖族用结界框起来，所有妖都只能待在结界里，不得来到莽山外围。

一天清晨，思年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跑到屋外呕吐。

我直觉不对劲，于是帮她把脉。果然。

我对思年说：“思年，你有身孕了。”

思年的脸上几乎是立刻绽出笑颜。

与思年的喜悦不同，我在开心之余心中还有深深的担忧。妖族血脉，思年她一个普通人能承受么？

答案是不能。因为我发现思年正一日日衰弱下去。

腹中的孩子正在吸收她的生命，快速生长。长此以往，思年撑不到生产那日。

我劝思年放弃孩子。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

我没办法，最后只能问她：“你为了孩子不要自己的命，有没有想过我该怎么办？孩子没了母亲又该怎么办？”

思年一双通红的眼看着我，一言不发。

次日，我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信，是思年写给我的。她在信上将我骂的狗血淋头。

骂我怎么能如此狠心，怎么能放弃自己的骨血云云云云。

我只注意到最后一句。她说，我不要这个孩子，她便离开，自己生。

我当时就慌了。思年真是胡闹！现在的她哪里有力气乱跑！

我用灵识搜遍整座莽山，终于找到了思年。

我向她的方向赶去。她正坐在一块大石上气鼓鼓的看着我。

我哭笑不得的蹲在她面前，问道：“你骗我的？”

思年扭过头不看我：“不吓吓你，你就还会说不要孩子这种鬼话。”

她根本就没离家多远，就坐在屋后的大石头上等着我去找她。

我深知思年绝不会放弃孩子，所以只能苦寻保下他们母子二人的方法。

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不论什么天材地宝，灵丹妙药，都不能补回思年日渐虚弱的身体。

有时她会抚着隆起的肚腹，在不知不觉中睡着，轻易叫不醒，呼吸都很微弱。

我抱着她，眼泪止不住落下。

终于到了思年生产的日子。从早晨到中午，她一直努力想要生下孩子。

她难产了。

思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握住我的手，眼里满是乞求。

“浮阑，把孩子刨出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什么？”我的嘴唇颤抖，声音都是破碎的。

“浮阑，我终归是活不下去的，总要让孩子健康长大。”

最终我刨出了孩子。

我将思年埋在家中的庭院里。那里种着她最喜欢的梦昙花。

我要回狐族了。思年已逝，这里不再是我的家。

抱着襁褓里的孩儿，我最后看了一眼与思年一起生活了三年的竹屋。

我此生最幸福，最痛苦的事，都随着思年永远埋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