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公主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未来成为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的男人就隔着一道屏风坐在那里。早已在北境扬名的鬼面猛将萧阜屿,此刻在景帝面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沉稳可靠的忠臣良将。他沉默地举杯饮酒,握箸啖肴,奢华美盛的丝竹声仿佛无法动摇他冷硬的心肠。
公主捏着锦帕,指节都微微泛白,澎湃起伏的心绪就像是翻涌咆哮的海浪。
她无声窥着他的身影,眼前的愉快轻松的宴乐情景与记忆中山河飘渺的亡国场面交错着,待身侧有侍女颤颤巍巍跪地,小心翼翼轻唤她公主时,她才如梦方醒,锦帕轻飘飘落了地,早就被捏得不成样子,手指抚上面庞,眼角已是泪痕朦胧欲落。
强撑着精神从殿后萃巍长廊绕行,昭阳出了太极殿。
太极殿后头连着体元殿,除去禁宫侍卫在此值守,便也只还有往前边去服侍筵席的内监宫婢走动往来。昭阳孤身一人走到这里,扶着廊柱面对着满园花草池子坐下。眼眶虽还微微泛着红,妆面却也尚且端庄整洁,不至于失了体面。
她双手垂在宽大的衣袖中,右手掌心笼着锦纱绢帕。娇贵的锦缎布料,向来禁不起外力折腾,她知这帕子今日便是用废了,只是恍然间毫无防备看见昔时凶佞暴者,再多的烦杂思绪此刻都要主动让位给惊惧惶恐的情绪了。
洁白贝齿下意识咬唇,粉檀色唇脂都微微晕染开。
昭阳有意避着人顾影自怜,却不想桓皇后那厢已遣了宫婢内监四下里寻她过去。她未遇着这其中的人,倒是先撞上了异母所出的姐姐平姚公主。
平姚公主今日值着大日子,衣裳罗裙、妆容首饰都是精心拾掇打扮起来的。她抿着唇浅浅笑着,只当作未看见昭阳脸上的失意惘然,携着侍女穿过院堂,步子细巧如锦鲤蹚湖莲动,周身萦绕着一层庄华气度,几步拾阶走入回廊。
“昭阳妹妹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吹风?天凉得很,已是起风了。”
平姚俯下身来捉了昭阳的右手握在掌心里。
“呀,手还这样凉,出来怎也不拿一只手炉、披一件氅衣?”
不由分说,平姚从侍女手里接过一只灰松鹤纹手炉塞进了昭阳手里:“昭阳妹妹,拿着暖暖手,也快些随我回去罢,再过一会儿命妇女眷处便要开席了。我出来时,娘娘已是四下里打发人来寻你过去了。”
平姚公主肖了生母贺淑仪江南女子的柔美温情,说话总是和风细雨般软声软气。昭阳小时候喜欢和她一道玩耍。这位姐姐虽也只年长她两岁有余,却仿佛像是年纪大出许多了的大姐姐似的。桓皇后从前也时常与她教导,说要她从平姚身上学些柔顺的做派,往日里不可张扬着当年淑妃娇惯出来的那些娇气跋扈的坏脾气。
可惜上一世,这话她明白得太晚。
无数个冰冷幽凉的夜晚,她受着梦魇的折磨偎在万嬷嬷的膝头浅眠。垂老的仆妇,大半辈子的风风雨雨都捱着受过去了,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到底怎样都舍不下主子于病榻前托付予她的小殿下。粗糙的手掌抚着昭阳的长发,喃喃低语的声音,隐隐透着风箱般摧枯拉朽的暮气。
昭阳走在平姚的身侧,一转头便能看见她漂亮的姿容。
重活一趟,她知道今天是平姚公主的大日子。景帝为了奖赏建昌侯府卢万升此次貘良山战役杀敌有功,同时意在安抚建昌侯府上下人心,会在庆功席上将平姚公主许给卢万升为妻,凑作一桩良佳婚配。
景帝早先便将此事透了气给桓皇后,因此平姚公主也是心知肚明,今日特意荣华梳妆,更是在晨间得了桓皇后一对金玉双喜宝钗添彩,此刻就簪在鬓发间,衬得她面若皎月,福气满盈。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今日平姚的生母贺淑仪才能出席女眷筵席,亲眼见公主亲手奉赐婚圣旨的场面。
昭阳上一世,自萧贼窃国后她便再未走出过禁宫。年少时候对她而言是家的地方,却真的成了一座锁住年华的囚牢。她再没有机会去重温宫外的风致景物。那些已嫁出去的姐姐们后来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全然不知。如平姚公主这般美好的女子,后来是否因山河倾覆易主而在新的朝代受到牵累之苦,她亦不知。
萧贼性情残暴冷酷,这些流着前朝皇室血脉的女眷,想来也不会开恩放过。而世人汲汲营营,趋利避害的行为已是几代以来镌刻在脑海深处的反射性记忆。倘若对前朝女眷落井下石能为他们带去半点好处,或许眼睛不眨一下就断然下手了。
进了长秋宫,姐妹两人就此分手。
昭阳站在游廊下看着平姚公主端庄步入正殿,殿堂里已渐渐可听得丝竹声起。清雅悠远的宫调并不似前朝太极殿奏响的磅礴礼乐,命妇女眷筵席的规矩做法与前朝皇帝臣子的筵席很不相似。宫调悠扬清越,刻意遵循古制的同时,保留了长秋宫历代主人的风格喜好。桓皇后虽是武将世家走出的女儿,却也是保着一颗玲珑心。因而这些年的宫调,也随着她的脾性渐渐转入清和平畅,连带着京城世族出身的少女子们也研习此般性情。
惯常伺候在桓皇后身边的万嬷嬷见了昭阳现身,便上前引她往后殿走。
“小殿下怎一人偷跑了出去?平日里就也罢了,可今日皇上在前朝设下筵席犒劳三军,小殿下却这般任性使气,若是不留神出了纰漏该如何是好。”
“是。嬷嬷说的是。”昭阳重生回来的这些日子,性情越发乖顺起来,连太后都知道昭阳公主渐渐收敛了娇纵脾气,行事越发稳重懂事起来。这也是为何今日筵席隆重,万嬷嬷竟未生心看护着她,给她寻到空处偷跑去了太极殿里瞧见了那萧贼。
进了后殿,宫人入内通传。昭阳素来受宠爱,长秋宫哪个地方她去不得?无需待桓皇后允准传她入内觐见,她便直接跨过后殿门槛往里走。沿着长长的烟霞色帷幔廊道走到尽头,转弯处推开一道雕花木门走进去,便是桓皇后平日里见亲近来客的厅堂。
此刻在里头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桓皇后的娘家女眷。
“妾身拜见昭阳公主殿下。”桓家主母魏氏与长房夫人郭氏起身见礼。
“臣女拜见昭阳公主殿下。”随两位夫人一道过来的,还有两个明丽大方的姑娘。
昭阳认不得两位与她瞧着年纪相仿的姑娘,只顾扶起魏氏与郭氏,顺着桓家的辈分,喊了一声外祖母与大舅母。
桓皇后拉她到身边软座儿上坐下,指着两个小姑娘与她介绍:“昭阳打出生起就还未见过两位桓家的姑娘呢。”穿青色衣裳的是桓家大舅舅的女儿桓司珞,穿湖蓝色衣裳的是桓家三舅舅的女儿桓司瑶。她们都比昭阳年长一些,如今正是处在议亲的年纪,带进宫里见桓皇后,也是为了在议亲时能多挣些名声,无非是在媒人说道时能顺着提一句孩子得姑母桓皇后青睐之类的吉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