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快到了开筵席的时候,桓家女眷便先行告退。
昭阳立在梳妆台旁侧,看着使女为桓皇后重梳发髻、簪戴头面及凤钗步摇玉簪。
“存乔,带公主去换身衣裳罢。今儿天色阴沉,前头殿堂里该点起许多烛火灯台,若是再穿这身浅色罗裙便显得沉闷单调了。本宫记得,公主衣橱里有上月新添进去的一套橘霞色宫裙,再戴上新制的繁花落蝶宝石簪子,应当是瞧着明艳活泼的。便给公主换那身衣裳罢。”
桓皇后说这话,就意味着她有要事要跟万嬷嬷交代,昭阳待着这里不大方便。
“是。”
昭阳由使女存乔扶着退出去了。关上木门前,昭阳隐约听见里头桓皇后片断的言语,她听力素来不错,把那破碎模糊的词句听得真切,其中提到了桓家女郎,与那个几乎半点都不能入昭阳耳朵的名字——萧阜屿。
既然昭阳听不得,那事情多半牵涉到婚配。可上一世,萧阜屿直到铁骑踏破禁宫城门为止也未曾娶妻成婚,而桓家的女郎究竟许给了谁家,这事情昭阳从来没放在心上过,自然如今回忆起来也什么都想不起。难道,桓家是动过要嫁女入定国公府的念头吗?而今日桓家主母与长房夫人郭氏筵席前拜见桓皇后,也是为了促成这场婚事吗?还是说真相恰恰相反,桓家反对这桩婚事,起念头、透口风过来的却是定国公府萧家。
要怪只能怪上一世昭阳活得太糊涂,只以为自己是公主之尊,有桓皇后疼爱护着,后半生就一定能过得顺遂安乐,便一直以来什么事情都不用忧虑牵挂。却没成想,桓皇后甚至未能保护昭阳到她出嫁完婚,便郁郁病逝了。而南朝的江山,也因萧阜屿起兵谋逆而陷于风雨飘摇。公主的身份、嫡母的庇护,在她周身竖起铜墙铁壁的外物力量最终都早早离她而去,使得她孤零零赤手空拳地去应对不堪的世间苛责。而那时万嬷嬷对她的保护照顾,竟不意成了她最后一点温暖的来源。
存乔伺候着昭阳换了衣裳。看着铜镜里自然呈现出的明媚而不谙世事的神态,昭阳忽然很想落泪,酸涩感从鼻子渐渐扩散至整个面部,最后肩膀也在微微颤抖。
不知是何物使然,她从很多年之后回到了十七岁的年纪,一切都还是原初最美好的模样。
可那些不堪的未来,所有深埋着的隐患,真切地潜藏在这一刻的时空里。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着萧阜屿选择反叛起兵,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庞大的南朝体量在对抗萧阜屿时都成了颓然接连崩裂的土石虚墙。那些曾跪在景帝跟前宣誓效忠的人们,在一朝天子巍巍尊贵被击溃后轻易倒向了萧阜屿。
这一切的事情,都远超昭阳所能理解的范畴。她是这天底下过着最奢华生活的几个小姑娘之一了,可对于这些事情,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纵然诗书才华匪浅,然而过去、现在与未来,这些事情对她而言都已是摊在明面上由她亲眼看着了,她却丝毫无法从中理出半点头绪。她感觉自己陷在一滩恐怖的泥沼之中,她在往下不停地陷着,眼睁睁目睹这一切而无能为力。
存乔扶着昭阳公主的脸颊为她上妆。
“公主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你多心了。禁宫之中谁又能给我委屈受呢?”这话说得娇贵傲然,却也是实情。
昭阳公主自出生便是被捧在掌心上的一颗明珠。生母淑妃去世后,由太后做主将她给了桓皇后抚养。从此之后,桓皇后便把她当作亲生所出的女儿一般呵护对待,半点苦也舍不得让她吃。若非后世横生出萧阜屿易帜谋逆窃国,她安稳顺遂的日子便还当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下去。
昭阳既否认了,存乔也识趣地不再多问。
妆容绘毕,昭阳推开房门出了寝殿,行至桓皇后的起居殿外候着。
橘霞色的宫裙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活泼而悦然,她明艳美丽的姿容更是衬得起这身耀眼的裙裳。宫人为讨她欢喜抱了猫儿过来。昭阳伸手抚了抚猫儿的后脖颈,雪白色的小猫软乎乎喵喵咕噜着,湛蓝色的眸子像是质地纯净的贡品宝石。
桓皇后从殿内缓步走出,看着小姑娘弯起的灵动的眉眼,心情也自觉大好。
“昭阳,走罢。”
“是。”
桓皇后携昭阳公主驾临,筵席上众命妇女眷起身行礼问安。昭阳被桓皇后留在身边用膳,于是伺候的宫人便挪移公主的用具至台上。
按照通例,桓皇后先是躬问了几家世爵老夫人的身体安好。昭阳有意识记了她们的长相与身份——这都是上一世她不在意、也不怎么情愿做的事情。
她的视线随着桓皇后的问话顿顿停在了下首左侧第二位华发老妇人身上,那位精气神极佳的老太太竟然是定国公夫人,也就是萧阜屿的嫡亲祖母。
昭阳的眼神掩饰得还好,虚虚停顿在萧老夫人身上一瞬后便移开了。老夫人眉眼仁慈宽厚,腕上戴了一对圆润的羊脂玉镯子,瞧着并不是不好相与的人,甚至慈眉善目的容态倒使人易生出亲近喜爱之感,怎么看也不像是与那凶佞残忍的萧阜屿出自一家。只是各家各户大多有过养出歪苗子的例子,大抵也不是萧阜屿独一份的事情。
“劳娘娘挂记,老妇身子骨尚爽利,还能时节里偶有走动。”
依着老早就备好的,桓皇后依着几位卓著功勋之家女眷的喜好,再赏赐了额外的羹肴下去,几位女眷便又是起身一通谢恩。昭阳端坐在桓皇后身侧,把底下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才知这世家妇人做起来实在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入宫一趟的筵席,与其说是赴宴,倒不如说是一场属于名门女眷的交际往来场,一毫半刻也允诺不了松懈。
问过了功勋之家的女眷,便轮到了几位已出嫁的公主。
除去远在外地未留居京城的嘉华公主,鹿拾公主与安城公主都今日现身赴宴。
鹿拾公主有孕在身,腹部圆滚滚的,整个人显得丰腴不少。她在衣裳外头多穿了一件碧玺色褙子,长发绾起作发髻,瞧着爽利又干脆。她嫁出去实际也无多时日,可对于昭阳来说,中间隔了整整一辈子,距离上一次亲眼见着这位姐姐,已经是十多个年头往昔的事情了。
安城公主比鹿拾公主还要小一些,与驸马成婚也才不过半年多。昭阳重生回来,还在宫里曾见过她。这位姐姐性情不似鹿拾那般外显,从前也就是与平姚公主多有投契之处。如今她随婆家母亲前来赴宴,眼瞧着与上一次见面时也没有什么分别,只是下巴似乎更瘦削了些,显得整张脸骨相走势渐渐分明。
桓皇后侧转身低声与万嬷嬷吩咐:“看着筵席将散时,便遣人去将芳贵嫔与芷兰娘子请过来。”
“是。”
芳贵嫔是鹿拾公主的生母,芷兰娘子是安城公主的生母。
桓皇后做事仁善,无非便多吩咐一句而已,全她们母女相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