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寻常不过的秋夜,长秋宫旁侧往御花园去的方向,路旁栽种的两排红枫矮树似是要展现一生唯一次的耀眼姿态,尚未入深秋便张开褐黄色枝桠,浑身上下缀满如朱砂般鲜艳的枫树叶子,热烈而张扬,像是盛年光景里的炙热美人,毫不保留地展现自己的姿容相貌。
昭阳穿着单薄的寝衣跪坐在床榻旁,支着手臂拖着下巴往外看着。
她眼见的是皎皎如清泉的明月,心里念着的是几日后便要成事的婚嫁。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大概还是一个活得不知明日的跋扈公主。萧阜屿这等名字,更只是入不得她耳目的无关人物。那个时候的昭阳,最喜欢的是骑马射猎,最讨厌的是东宫里娇滴滴的温善玉,最心疼的是那只不心从架子上滑脚摔下来的雪白猫咪,最畏惧的是每月初一同十五沉着脸往长秋宫来例行公事见桓皇后的皇帝。
可这一年的秋,一切都跟从前不一样了。
萧阜屿对她,像是一座沉甸甸的大山。若是往昔的时候,她对于萧阜屿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寒颤与畏惧的话,如今一桩在她看来有些荒诞可笑的婚事将两饶名字牵系在一起,却也同时让她对萧阜屿生出了一些复杂的情福
大抵下长于富贵优渥生活的姑娘总会对自己未来的夫君有一份难以宣之于口的要求与期待。从前的昭阳也是如此,她觉得当然是要底下最好的郎君才能与她相般配。可如今的昭阳并不是那个单纯只活了不到二十年的姑娘,她虽未嫁过人,却也睁着眼度过了两世数十年的光景。掖幽廷冷宫中那些受到情爱凄苦折磨的女子,那些在无望中渐渐走向凋零的娇花,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昭阳的一份震慑。
那些丧失性命的疯女人,曾都是风华绝代的美人,也都曾属于昭阳的父皇,南朝最后的皇帝。昭阳却几乎从未见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在她们以疯癫痴楞的狂妄情绪指着昭阳哈哈讥笑的时候,昭阳也在打量着她们。
“你也有今吗?”
“淑妃娘娘终是落到了与咱们一样的下场呀。”
她们大概是轻易将她错认为庄懿淑妃,昭阳的亲生母亲。
“他不爱你,你聪明一世究竟看不透吗?”
初见时曾有那样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用她干枯的皮包骨的手指按着昭阳的侧脸,嘴里出的话像是叽叽咕咕的诅咒一般。她拍着昭阳柔嫩的侧脸,眼睛里迷离而怅惘,带着一种荒谬无感的美丽,像是隔开了浩渺时间之海,看到了许多年前的人一样。
“这是我们的坟墓。他将我们关在这里的那一,我们就已经死了。”
对昭阳而言,婚姻爱情的诅咒伊始于掖幽廷冷宫。
她不敢对萧阜屿抱有太多的幻想不单单是萧阜屿而已,换做任何一个这一世她要嫁的郎君,昭阳或许都会持着这样的防备之心。哪怕是那个被桓皇后看好的年轻人,来自宁国公府顾家的顾清涟,哪怕是她亲生母妃娘家威北侯府的那些表哥哥,都是一样的。
当你成为妻子的时候,就然带上了妻子的标记。曾经那些独特身份给你带来的特殊待遇,都会在妻子这个普遍的称呼下而被男子视作是沦于家事劳务中的俗气之人。即使是公主,在出嫁之后也会逐渐失去在夫家的超然地位。即使是贵女低嫁,在出嫁之后也会变得与那些高攀门楣的媳妇差不多。
“当他以轻慢之心待你时,当他言行举止不再以你为尊主时,当他唤你殿下却不再怀持敬畏的目光时,你对他来就已经是全然转为妻子的身份了。”清河长公主是这样教导昭阳的,她仿佛是以自己的经历为例,按着昭阳的额头对她出最残忍的真相。
“不要对他们抱有期待。”
“昭阳,你只能做你自己的靠山,也只有你才会是自己的靠山。”
“其他的一切都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夫婿、子嗣、母族都只是身外的人事物。在你最脆弱的时候,来自暗处的箭很有可能就是由他们中的一个无情给出的。公主的身份,意味着与皇族的密切联系,意味着与皇权的捆绑,他们企图藉由你去攀登本不该属于他们的山峰。这是你永远要警惕的东西。”
“为了使自身取得平安,我们不得不放弃一些身份的影响力与强制力,比如妻子,比如母亲。这是我们对皇权的妥协,亦是我们被迫对抗性的斗争。”
清河长公主以为自己这个侄女昭阳公主,或许要花上很多年时间才能了解自己这番话背后的意义。可是结合过往数年幽闭生活中朝夕相处的那些人与事,昭阳还是在当下这个时间点上大致体悟了一些来自清河长公主的经验与言传身教。
“秋风起,日已渐凉。”
“念野雁之北去,恰如心中留恋之旧事物。”
“其自有命规律,不以我心为原则。”
“啸风历历,我心戚戚。”
“纸鸢浮沉青空,落叶盘旋活水。”
“我之将去,前路渺渺。”
昭阳提笔在信纸上写下这样一段话,仔细端详后又借着桌前摆放的油灯火烛点着,将燃烧着的纸张放入一旁空置的瓷盆里。有些话不是写给这世上的人看的。而当她双手合十,对着瓷盆里渐渐低落下去的火光许愿时,脑海里想念着的,乃是连面容都要从记忆深处褪色漫失的亲人。
母妃,兄长,但愿在我终与你们于那个世界相会之前,能使我在这鲜活人间好好走一场。
不必留下许多属于我的痕迹,只求能畅快度过日子。
无有那些阴暗糟糕的事情。
只盼着每日都能光明敞亮。
于广袤地之间,想就,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再顾忌他人施予的枷锁。
可一切并不会如昭阳所希冀的那样。狠狠落在她脸上的耳光即刻就到,甚至还未等她来得及将合十的手掌心放下,就听见隔着门轩外头有宫人唤起来的声音。
“走水了,走水了!长秋宫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