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之间,已入腊月。
腊月初一,日出山中,晨炊袅袅。
李氏早早起来,点火烧柴,和面揉面,包了一整台月牙馄饨,张大虎抱了一捆干柴进屋,李氏向还在熟睡的阿羽努努嘴,一个劲向丈夫使眼色。
张大虎笑道:“知道了,你就放心吧,我一直记着呢。”
馄钝下锅,香气扑鼻,阿羽闻到香味,从床上翻下身来,直呼“真香!”。
阿羽一口气,吃完了三大碗馄饨,连打饱嗝,张大虎见他吃饱,让他穿好衣服,随自己出门。
张大虎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了两碗馄饨,提了一壶酒,带着阿羽向后山走去。
路上,张大虎对阿羽说道:“羽儿,今天是腊月初一,再过一个月就过年了,你可知道,这腊月可是咱猎户的好日子。叔叔小的时候,常听叔叔的爷爷说:‘腊月天寒,正好农闲,野兽冬眠,狩猎不难’,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这话是说啊,腊月里打猎容易,临近春节,山货又能卖得上好价钱,所以猎户都喜欢腊月。”
阿羽笑道:“我也喜欢。”
张大虎又道:“所以呢,每逢腊月,叔叔都会想起叔叔的爹爹,叔叔的爷爷。腊月呢,也正是咱这里祭祀的时节,所以今天叔叔带你,去给叔叔的爷爷还有爹爹上坟。”
阿羽道:“什么是上坟?”
张大虎笑道:“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二人绕过一处山坳,见半山坡上布满坟头。
张大虎指着一处坟堆道:“你看,那就是张家的祖坟,咱庄上只要姓张的,祖坟都在那里。”
二人爬上山坡,从一个个坟头中间穿过,找到了自家的坟。
张大虎停下脚步,指着面前的几个坟头,道:“叔叔的爷爷睡在这里,叔叔的爹爹睡在那里。”
阿羽疑惑不解,问道:“为什么不睡山洞?”
他自记事起,就在山洞穴居,所以他以为张大虎的叔叔和爹爹既然不住在家里,就应该住在洞里。
张大虎恭恭敬敬地摆好馄钝和酒壶,说道:“傻孩子,他们都已经死了。”
阿羽知道死是什么意思——死就是他吃掉的那些野猪野兔,心不跳了,血不热了,一动不动。
张大虎整治完毕,语调柔和,道:“羽儿,叔叔当着祖先面前,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问吧。”
“你……你以后叫张羽好不好,跟叔叔一个姓,然后……以后不要叫叔叔,叫我爹,叫你婶婶娘,好吗?”
阿羽道:“为什么?”
张大虎有些尴尬,道:“因为我和你婶婶很喜欢你,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孩子,所以……我和婶婶想做你的父母,认你作儿子,可以吗?”
张大虎一个粗壮汉子,说出这些话时语调柔软,双目温情,与之前阿羽认识的那个猎户丝毫不像。
阿羽想了想,问道:“那以后,我还能住你家吗?”
张大虎道:“当然可以啦,不但可以住,想住多久都可以,以后那就是你家,你永远的家。”
阿羽听了,拍手叫好道:“好啊好啊,叔叔我答应。”
张大虎喜出望外,一把抱住阿羽,紧紧用力,说道:“那你该叫我什么?”
阿羽福至心灵,笑嘻嘻道:“爹!”
“诶,好儿子!”说着张大虎又狠狠的用了用力,开心得差点流下眼泪。
张大虎放开张羽,急忙把这好消息说给地下的爷爷和父亲,指引着阿羽做了拜祖的礼仪。
阿羽亲手把馄钝埋在坟头上的小土坑里,撒上酒,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对着两座坟,学着张大虎教的词,说道:“太爷爷,爷爷在上,请受孙儿张羽敬拜。”
说罢,分别在两个坟前磕足了十个响头。
祭祀完毕,张大虎挽着张羽,唱着山歌,高高兴兴往家走去。
刚转过山坳,忽见村路上站着一个老道。
张大虎定睛一看,认得是冯守中,笑着迎上去道:“荆道长,您伤势痊愈啦?”
荆钰笑着点点头,目光落在张羽身上,眼前一亮,真没想到当日那污秽不堪的野人,收拾一下竟这般清新俊逸。
荆钰道:“恭喜大虎,喜得义子,天大的好事,要不要请贫道喝上一杯?”
张大虎也不想为什么荆钰知他收了义子,只连声称“好”,一路恭恭敬敬请荆钰回到家里。
李氏得知阿羽已然答应,喜不自胜,听他叫了声“娘”,更是说不出的开心,又见荆钰道长大驾光临,急忙加了锅馄钝,多煮了一斤獐子肉。
张大虎拿出箱底的一壶老酒,热情款待。
酒酣耳热,荆钰步入正题,说道:“大虎,你儿子与我派颇有些渊源,老夫想收他作入室弟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家庄在真武山脚下,庄上很多人家都是真武派的教户,收成不用向官府纳粮,多数供奉教派,所以张家庄素来和真武派关系密切,庄上人生老病死,多得真武派关照,若然可以把子弟送入真武派,那是难得一遇的机缘,张大虎自然是没有意见。
此时张羽尚在屋外,张大虎赶紧唤他进来,把荆钰的意思说给他听,谁知张羽一口回绝,并道:“我不要,不喜欢他们。”
张大虎好声相劝,无奈张羽就是不从。
荆钰毕竟是豪爽之人,此时不免十分尴尬,暗忖他若开山收徒,不知天下有多少青年才俊会排着队求上门来,今天主动要收弟子,却被当面一口回绝,当真是颜面扫地。
求人拜师,绝不是荆钰所为,见张羽不从,荆钰抬手阻止张大虎继续劝说,喝了两杯酒,悻悻而去。
李氏见荆钰气鼓鼓地走了,嘀咕道:“我支持羽儿,好好地跟你狩猎过日子,不比做个道士强?”
张羽见李氏替他说话,笑眯眯地看着她。
张大虎道:“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咱家若是能攀上真武派的高枝,今后说不定可以免服兵役。”
李氏闻言“啊”的一声,这一点她倒是从没想过,被丈夫一语点醒,突增几分失落,可是既然爱子不愿,却也不能强求,转念想到丈夫可能远离,心下闷闷不乐。
荆钰那日被张羽反震受伤,后来听悟性说张羽体内的真气属道家一脉,加上张羽和七星剑鞘关系密切,越想越奇,便萌生一计,有心通过收他为徒,把他留在身边观察,说不定危急之时,还能倚靠他神秘的真气,抵挡魔教的进攻。
出乎荆钰意料,不知真武派哪里得罪了张羽,令他反感,就是不从。
回宫的路上,荆钰不禁苦笑:“若是江湖中人得知我堂堂归元子收徒被拒,竟还是一个无名小辈,定会背后耻笑。”
想到这里,借着酒劲,越想越气,突发少年狂,当即伸腿在地面一扫,激起地上无数雪片,袍袖一拂,只见那些雪花立时凝结成冰晶,向外激射出去,有些冰晶打在路旁的树干上,突突作响。
轻飘飘的雪花,转瞬之间变成了漫天尖利冰晶,倒成了难以抵挡的暗器。
荆钰心中赌气道:“好小子,咱们走着瞧!”
※※※
极乐教总坛周复厅上,火光摇曳,这大厅整体是个六边形结构,墙壁皆是用坚硬巨石砌成,六面无窗。
大厅正中,此时正五列九排站着四十五个黑袍人。
黑袍人清一色头戴黑帽,黑纱遮面,面对大厅正东首座肃立。
东面首座高高在上,距离厅心共有九级台阶,暗喻天高九重之意。
首座上巨大的宝座为深黑色玄铁打造,整个宝座座身由九条盘龙盘绕而成,左臂扶手为一下山猛虎,虎口怒张,右臂扶手为一怒目雄狮,呲牙咧嘴,宝座两侧各站一老者,须发全白。
左侧老者一身银袍,身后九条赤色飘带悬浮空中,面上戴着一副半遮面的狐首面具,应是亮银打造,彩绘狐貌。
右侧老者一身火焰红袍,肩膀两肋皆缝制了火焰图案,整个人看着犹如一团燃烧的烈焰,亦戴着一副半遮面灿金色面具,乃是龙首。
那银袍狐首面具的老者开口道:“今日教主有事不来,传令由老夫主持。”
火焰红袍老者道:“教主已经接连五次没来参会了,次次都让你狐王主持,现如今,全教上下无论大事小情,但凡有议而不决的,皆由狐王你传达给教主,再由教主事后拍板定夺。哼,别怪老夫多疑,狐王最后传达的旨意,究竟是教主的呢,还是狐王的呢?”
此言一出,厅上黑袍众人轻微骚动,有些没规矩的窃窃议论。
狐王道:“教主公务繁忙,常年在外,不便赴会,龙王您也是清楚的。每次集会,所作之决策,都是充分吸取了龙王和众弟兄们的意见,禀明教主后决定的。龙王您此时发此疑问,不知是何用意啊?”
龙王道:“我是何意?我能何意?你我同是教主座前护教法王,一样的为本教出生入死,凭什么教主独让你一人主持,却不让我主持?我都半年多未见教主本尊了,光听你来传讯,心里不服,教主实在太过偏心!”
龙王这几句话说的直截了当,毫不掩饰,在场众人倒也不笑,因为赤焰龙王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敢说敢讲,即便教主亲临赴会,他也是有话直说,毫无顾忌。
狐王微微一笑道:“主持个会议,动动嘴皮子,跑跑腿,又不是什么风光的差事,这些可都不能跟龙王您比,若是老夫没有记错,教主可是把打探天剑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您龙王了。”
龙王闻言,脸上发烫,这话正说到他心头痛处。
此行他奉教主之命,本是应往真武山天剑峰查探天剑降世的消息,他原以为任务简单,不需要亲自出马,便派出两名得力干将魔手和疾风,前去查探。
谁知二人出师未捷,铩羽而归,大大丢了脸面。
偏巧此时狐王哪壶不开提哪壶,分明是和他作对,有意看他出丑。
狐王见他不接话,追问道:“龙王,不知您任务完成的如何?眼下可有天剑的消息?”
龙王道:“咳咳,那是自然,现已查明,天剑确实降世,额……如今就在真武派手上,所料不差,应是在归元子荆钰手上。”
龙王不愿承认行动失败,所以根据疾风和魔手的回报,加上他自己的判断猜测,信誓旦旦当众宣布。
厅上众人听说天剑降世,瞬间引起一阵骚动,议论之声渐大。
狐王道:“哦?既然是在荆钰手上,怎么不见龙王将天剑夺回,以呈献教主?”
龙王冷哼一声,道:“狐王可不要小觑了真武派,那可是天下道教第一派,荆钰是教中二号人物,又怎是易与之辈!”
狐王道:“听说龙王派出了魔手和疾风两位使者,据老夫所知,魔手结聚的乃是炼狱修罗魔,疾风结聚的乃是暗影追风魔,都是州都之魔,对付区区真武派,应是不在话下。”
说到这里,狐王顿了顿,向厅上使了个眼色,又道:“教主辛辛苦苦为二使结聚天魔之力,可不是让他们游山玩水,四处招摇的。来人呐,将魔手和疾风押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