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伐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生来就是个左撇子,他的右手和两条腿一样,都有天生的残疾。
一个天生残疾的人当然要比每一个正常人都不幸的多,也凄惨的多。
申伐却是个例外。
一个天生残疾的人当然也大多会怨天尤人,叹命运不公。
申伐也是个例外。
他总认为至少他还有一只能用的左手,命运对他总还是不错的。
于是他就用他唯一的一只左手吃饭、穿衣、喝酒和练刀。
一个只有一只手的人,他的左手自然比世间大多数的手都要灵活、有用的多。
事实上,申伐的左手已几乎是近十年来江湖中最有价值的一只手,杀人的手。
有人说,他的左手弯刀出手时如雷霆电闪,眨眼间就能取人性命。
说这话的人也一定没有人见过他的刀,因为江湖上见过他弯刀的人,都已经进了棺材。
所以近五年来,他的左手弯刀已成为他杀人的标记,绰号“棺材刀”。
这不仅因为申伐的刀又快又狠,更重要的是,申伐终日也躺在一口棺材里。
一口又黑又亮的漆木棺材。
那棺材是他的床,也是他的家,必要的时候,还是他的腿。
他每次杀完人,都会用一辆牛车拉着他的棺材离开。
棺材很重,河岸边的泥却很软,所以牛车在河岸边碾过时自然就留下了痕迹。
桑木果然在河岸边发现了一行又深又重的车辙,牛车赶路本来就走不快,更何况还要拉着一口棺材。
桑木、邓霖和桑榆沿着车辙一路追去,还不到半个时辰间,就已经隐隐看到远方的那一驾牛车,还有牛车上那一口又黑又亮的漆木棺材。
但那黑衣少年阿飞,却仍旧不知去向。
邓霖咬了咬牙,撇下桑榆一阵小跑就追了上去,一面跑还一面高声呼喊,“等一下,等一下。”
那辆牛车却是丝毫不停,仍是慢悠悠的朝前走着。漆木棺材和马车不住摩擦,发出阵阵的吱呀声。
邓霖再追近几步路,立时便又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其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奇异的甜腥味。
邓霖微微一怔,转头向身后的桑木招手,说道:“老头儿,有古怪啊。”
桑木目光闪动,紧赶几步上前,距离邓霖尚有丈许,眉头一皱,低声喝道:“不好,有毒蛇。”
说罢伸手入怀,取出一小包药粉出来,朝邓霖招了招手。
“来,把这些雄黄粉先洒在身上,小心些。”
邓霖目光警惕四下一扫,不由心中有些惴惴,桑榆这时也已经赶了上来。
“老头儿,你怎么知道有毒蛇的?”
邓霖有些好奇,一面也在桑榆身上洒了些药粉。
桑木从腰间抽出烟管,在手心里轻轻磕上几下,缓缓朝前方的牛车赶去,一面低声道:“江湖上用毒的高手本就不多,能够毒死五品以上高手的毒就更少。”
这本就是一个事实,江湖中人大多不屑于用毒及暗器这类的偏门武功,斥之以下流手段。
更何况江湖中成名高手体内气机流转自如,经脉中稍有异常立时便能察觉。而譬如应秋荻这类身负绝学的高手,气机更能自行运转抑制毒性。
因此近年来,江湖中用毒一道人才凋敝,其中的佼佼者武功也不过四、五品。
“当今江湖中的毒药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草木植本之毒,譬如老夫所用的迷药、洛阳神农帮所用的毒散都是此类,这第二类嘛,就是蛇蝎毒虫之毒,其中最负盛名的一人,就是……”
说到这里,桑木已欺近牛车旁。
那牛车上的棺材仍是牢牢的扣着,仿佛要把里面的躺着的人活活闷死。
棺材刀申伐呢,他是不是已被活活闷死呢?
桑木突然伸出手中的烟管,轻轻在拉车的老黄牛身上一磕,几粒如烟灰大小的粉末落在黄牛身上。
那黄牛仿佛在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两只前蹄一软,直挺挺跪了下去,牛车立即停了下来,而车上放着的棺材滑落到一旁,盖着的棺材板也露出了一条缝。
棺材里仍是竟瞧瞧的,仿佛那里面本来就只是装着一个死人。
嘶嘶嘶嘶。
一阵奇异的响动后,棺材里骤然爬出一条不过拇指粗细、寸许来长的黑蛇。
那黑蛇刚一从棺材里爬出,立即如临大敌般朝着桑木吐着猩红的信子,仿佛对桑木既畏惧又厌恶。
“哎,果然是她,红粉骷髅花月宫。”
邓霖呆呆的瞧着面前这一条不过寸许来长的小蛇,半晌后方才问道:“这蛇它有毒?”
桑木嘿嘿冷笑一声,喃喃说道:“有毒,嘿嘿,何止是有毒,就这一条骷髅蛇,已足以毒死整整三条街的人了!”
桑木目光罕见的变得锐利起来,他右手中烟袋朝前一抖,一道淡黄色的粉末洒向那条小蛇。
那小蛇动作也是飞快,盘旋一圈朝棺材下爬去,谁知爬到中途,突然身子一软,整个蛇如烂泥般摔在地上。
桑木这才走到棺材旁,有些费力的将棺材板推开。
咦!
桑木皱了皱眉,邓霖走到近前一看,也是微微一惊。
申伐的棺材里,竟然躺着两个死人。
一男一女,两个。
男的面容僵硬,神情狰狞,仿佛带着无尽的不甘和怨毒之意,他的右手和双腿上的肌肉都已萎缩,体型也十分消瘦。
他当然就是棺材刀申伐,这位名震江湖的刀客,终于还是死在了自己的棺材里。
申伐的左边,还躺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红衣裳的女人,红粉骷髅花月宫。
申伐的致命伤在腿上,他的右腿上,有两个小小的红点,但是这两个红点周围所有的皮肤都发了黑。
这当然是骷髅蛇下的手,申伐的双腿本就没有丝毫知觉,这一条小蛇悄悄爬上他的腿,然后一口便要了他的命。
那花月宫又怎会死在她仇人的棺材里呢?
她的致命伤在咽喉,一剑封喉。
花月宫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得意的狞笑,本来还饶有兴趣地瞧着自己的“作品”,然后就被一柄剑洞穿了咽喉。
好快的剑,好快的出手!
桑木和邓霖二人不约而同都想到烟花间内的一幕,花岗岩般坚硬冷酷的少年,出手如风的快剑。
阿飞已到了,他既然已经出手,那玄天宝鉴就必定已落在他的手中。
果然,邓霖在棺材上发现了两行字,字迹潦草,却扑面而来一股野性而奇异的气息。
“我替你报了仇,我拿走了你的书。”
桑木也瞧见了这两行字,忍不住脸上露出一抹微笑,缓缓说道:“这孩子,也不知到底是谁交出来的,竟然连一个死人的便宜都绝不肯多占。”
而此时,腰间还挂着一枚衔泥草印的某人,正费力的从申伐手中拿下那一柄雪亮的弯刀。
随后邓霖跳下牛车,“呛啷”一声拔出弯刀,耀眼的刀光闪得桑榆都是眼前一花。
刷刷。
两道刀光闪过,邓霖已将地上昏死过去的小蛇剁成三段。这才又拍了拍漆木棺材,说道:“申老哥你呢,是被这蛇毒死的,我现在杀了这条蛇,才算是真正为你报了仇。我这个人呢,向来也不占死人便宜,既然为你报了仇,就拿走了你的刀。你我银货两清,各不相欠哈。”
说着将那一柄弯刀插到腰后,拍了拍手朝着桑木道:“老头儿,阿飞既然没事,那什么大宝鉴也落到他的手里,那这事咱们就不管了吧?”
桑木的目光却落在地上那三段小蛇身体,一副十分肉疼的表情,连连叹息道:“多好的蛇身子,大补之物啊。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说着连忙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布袋,小心翼翼的将斩成三段的蛇身放入布袋,说道:“勉强弄一味三蛇羹来吃,就是可惜了这么多蛇血,可惜。”
“不是老头儿,这蛇这么毒,能吃吗?”
“对啊爷爷,小榆儿可不敢吃,爷爷你还是自己吃吧。”
“去去去,你们懂什么。这用毒解毒一道,精深奥妙。老夫我行走江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毒蛇毒虫没吃过,想当年……”
桑木一面说着话,一面用烟管在老黄牛背上轻点两下,原本瘫倒在地上的黄牛缓缓站起身来,打两个响鼻,拉着棺材接着朝前路而去。
“走吧走吧,这年头死了能有口棺材已算不错,申伐这小子倒是好福气。”
桑木摆了摆衣袖,朝一旁发呆的邓霖二人使了个眼色,大摇大摆朝着东而去。
“切,说这么多干嘛,不就是馋蛇的身子嘛。”
邓霖瞧着桑木装模作样的背影,心中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