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安在朝中任外事部三品官,他忙于公务,直到早上打了一会儿瞌睡醒来,才想起昨晚到访的朋友还需要关照一下。那是他在外教士区结交的朋友,意大利人,叫马克蒂尼。他在心里说:“我亲爱的朋友,你昨晚到我这里絮叨了半天,说你失恋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来到后院左厢的一处僻静的房子门前。
敲门声响了许久,一个戴着睡帽的脑袋探出房门:“您啊,这么早,您就不能让我睡一个好觉吗?”
“马克,不早了,都快上午九点了。”萧安笑着说。
“好吧,我接着睡去了。”马克蒂尼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白净脸,中等个,他的不合体的宽大的睡衣拖到了地上。
屋里很乱,风琴上堆着餐具,地上到处是书籍、衣衫、废屑,圣经放在窗台上,旁边是一束开败了的蓝姬玫瑰花。
萧安说:“很好,这很符合你的身份,也符合我的身份了。你呢,有什么打算?”
倦缩在被单里的马克蒂尼一愣,随即哈哈笑起来:“您是在宣告世界末日吗?我的朋友,您还要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吗?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吗?”
萧安把身体向前倾:“为一个女人就想自杀,好了,不要想你的恋爱了,你好些了吗?”
马克蒂尼说:“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
“你想开了?”萧安问。
“我刚写了一首诗,嘘,先不说那些不愉快的事了。”马克蒂尼说完,轻声念起来:
那个寂静的含着岛屿的神就是我
……
我为新生而受难
我以无言的悲凉撞开了铁门
世纪的扉页上写满惊惧
闪烁着战怵的灰烬
……
那寂静的含着岛屿的神啊
踏着偶然的节拍从必然中醒来
举起纯洁的圣杯
为了无穷无尽的奇特的爱
……
听了他的诗,萧安说:“把自己当神,你就可以忘记过去了?”
“死有不同的死法,地点、时间我都想好了,结果是您,把我救了,就像让我穿上了新的裤子,让我免去了羞耻,我得感谢您。”马克蒂尼低声缓慢地说道,他的脸色苍白。
萧安问:“我怎么救你了?”
“您给我讲了一些中国的神话传奇。”马克蒂尼说。
“嗯?”萧安有些记不起来。
马克蒂尼说:“您告诉我了,后羿射日,嫦娥奔月,西施美人,昭君出塞,这些传奇都太美了,女人都太美了。我就问我自己,为什么要自杀呢?”
萧安想了想说:“好吧,该吃饭了,走,到前厅去。”
“谢谢您。”马克蒂尼双眼盯着萧安,蓝色的眼眶中好像有泪光在闪动,他的金黄色的头发贴着被单,像一簇野菊花。他在外国使臣团驻地和一个年轻的英国女子讨论女权思想,擦出了火花,可是那女子却不想要真正的女权,交往了三个月后,她转身做了英国使臣的情妇。
下午正好萧安要到外国教士区谈公务,马克蒂尼决定坐萧安的轿子返回元大都郊外的外国教士区,他要忘了失恋的痛苦。马克蒂尼看着放入轿子后面的那只皮箱,觉得自己又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一卷诗文,那几本书,就像他三年前刚到元大都一样。
轿子很快出了城,渐渐远离了喧嚣。早上刚下过一阵急雨,郊野湿漉漉的空气很清新,轿子晃悠着在土路上颠簸,让人生出些困意。路两旁多是青嫩的稻苗,苍翠的桑林,油黄的菜花,水气很重,像是饱饮了雨水。偶尔见些池塘,粗大的荷叶浮泛在水面,色彩浓稠。到了平坦的田畴上,有几户人家在耕种,黝黑的男人把膀子甩开了干活,间或夹杂着女人的爽嫩嫩的笑声,让人心里庠庠的。
过了快半个时辰,一座古色古香的宅院映入眼帘,七八座厅堂宅第借着山坡错落有致地铺开来,旁边还有一条小河,清彻地映着院落的倒影。那里本是元朝初年彭大帅的行辕大营,后来彭家犯事被满门抄斩,就充了公,成了从遥远的欧洲踏着“丝绸之路”远道而来的外国人的聚居地,其中尤以在元朝做过官的马克波罗以教士利马威的贡献最大,正是在他们的影响下,这里有了外国学校、医院,有了成片的居住条件良好的住宅。
轿子在大院门前停下,透过铁栅栏,可以看见球场上有一群外国人在打篮球,中间夹杂着几个中国女人和男人。围观的男人大声叫喊,女人嘻嘻地笑。外国教士区因为有外国各类文化风俗的新鲜感,所以也吸引了不少元朝高官显贵的子弟姐妹来这里游玩,有的甚至借机交上了朋友,一同搭着出使西域各国的“丝绸之路”的顺风车,远到欧洲各国去游历。
萧安说:“这倒是一处世外桃园啊。”
马克蒂尼说:“您忙您的公干吧,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马克蒂尼目送萧安向教士区教督长的宅第走去,只到看不见影了,才独自来到球场边。这群外国人仿佛忘却了烦恼,积攒了无尽的欢愉,他们健壮的身体里像有一股热情,白晰的面容,无所顾忌的玩耍,像一阵风,爽爽地吹在马克蒂尼的脸上。“这是另一个世界,比现实好很多的世界,离我并不很遥远的世界,也是,短暂转瞬即逝的世界,他想道。
这时有一只篮球滚了过来,马克蒂尼躬身把球拾起,见一个中国女人正迎面跑来,阳光在她后面照着,映得身体的曲线分明,但是也不如他期望的那样透明。他眨眨眼,有一种想看清楚的冲动,尽管他知道那是一个中国女人,不会有他所希望的思想开放度。他看到她的乌黑的长发随身体而摆动,她的眼睛里有焦急的神情,正在向这边张望,确切地说,直楞楞地看着他,好像他已经有两年没有被女人用眼睛这么看了。马克蒂尼突然想到自己有一绺头发垂下来,把左眼挡住了,这既影响了对女人的观瞻,又影响了自己的尊容。正当他的身体僵在原处的时候,那女人大方地说话了:“请,请把球扔给我。”马克蒂尼这才想到自己无意识之中正把球死死地抱在怀里。他立刻想到要有一个完美的动作,他让身体柔软起来,顺从地使劲向远处抛出球,他的身体也好像与球同步,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那女人冲他婉而一笑,接住球,随即返身跑回人群,时间很短,卡在了他的弧线完成之前。马克蒂尼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很快找到了,丰满而匀称的,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穿着青紫花衣衫,他又细瞅了瞅,好像与旁边的另外几个中国女人没什么区别,又好像有一些区别。
“马克,你回来了?”远处汤姆见到马克蒂尼,打着招呼,马克蒂尼有些不舍,却只得离开,他正要找汤姆有事办。
教士区甬道上铺着从北方山上运来的石头,夏天赤脚走在这些凹凸有致的鹅卵石上,舒服。甬道傍河而建,呈东西走向,慢慢往里走,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呈现出各种色彩。
马克蒂尼说:“汤姆,帮我疏通一下,我想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当个教员。”
汤姆说:“你,在这里当教员,你不是头脑发热吧?”
马克蒂尼说:“没有,我想教中国人,教他们西方诗歌。”
汤姆说:“这倒不难,我给教督长说说。”
“花落无人影自怜”,当马克蒂尼随汤姆穿过后花园时,他看到一地的玉兰花的残叶,引他想像园中似有一个美丽的中国女人正在梳妆,桌案上放着一本《西厢记》。
萧安一进到教督厂的宅院里才知道,教督长安德森正有喜事呢,他的二儿子约翰的媳妇刚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又添丁了!安德森轻叹了一声。他端坐在正堂的主座上,周围是前来道贺的亲戚朋友。
安德森的父亲和马克波罗、利马威是世交,安德森继承了父亲的遗志,一心一意地在元朝进行文化交流,传播欧洲的文学、艺术和科学思想,在教士区具有很高的威望。
二儿媳莉莉怀胎九个月,破了羊水,一大早被推进内室,接生婆带着一群丫环忙前忙后,老夫人、大小媳妇们也大呼小叫,生怕出了差错。不到十点,孩子从莉莉肚子里拿出来了,是男孩。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惊奇:“啊哈!哎……呀!”莉莉把孩子抱在怀里,恍忽间觉得得他像天神一样通体在发着光。
产妇的床榻前立刻围上来一群安德森家的女人和亲朋女眷,大多上了年纪,岁数小的还有些害羞,遮着手不敢看那个婴儿,只有一个小女子除外,她睁大了眼睛,冲到前面,嘴里呼着粗气,喜滋滋地看那个孩子。她叫娜娜,是莉莉的妹妹。她提了两篮子红枣和苹果,心里想着,红和甜,大概是喜庆吉祥的象征吧。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带来的东西还真没有错,红要红得正,鲜活亮堂,甜要甜得醇,笃实厚稠,她从大人们看她的眼神中得到了鼓励。她还带了水仙花,用十分道地的东方瓷器盛装,清香四溢。
内室门外是一群兴高采烈的安德森家的男人和亲朋男客。
“添了新丁,拜祭的仪式是少不了的。”萧安对安德森的大儿子莱文说
莱文嘴上说着,那是,那是,探着身子往门里看,他听到婴儿的啼哭声,脸上立刻绽放出了耀眼的笑容,禁不住回头对父亲安德森说道,“太好了,听哭声是我们家的男子汉。”
三儿子维克多穿着一袭嵌着紫花的暗蓝色绸布长褂,肩膀激动地抖动起来,满脸的笑容让眉心的那颗痣愈发凸显。他看看坐在主座上的父亲,觉得自己也应该镇定一些,就微敛笑容,耳朵却还跟着仔细聆听那婴童的哭声。
“那是自然的,真要好好做一次拜祭,感谢老天爷。”安德森的二弟格列尔站在一旁应和,用眼神征求大哥的意见。
安德森靠在椅背上,拍着额头,笑而不言。他的眼神幽幽地盯着前方,那只祖上传下来的大座钟当当作响,淹没在众人的欢笑声中。按老辈的规矩,生了男丁要做一场拜祭,点上线香,祖宗的魂魄就会回来。线香给人一种肃穆、神秘之感,香得婉约祥和,缥缈缠绕其中,自会生出一股庞大的能量,再骄奢专横之辈,面对那袅袅娜娜的一缕,也会对天地生出敬畏谦卑之心。
过了好一会儿,安德森看见萧安?手坐在一旁,才想起不能怠慢了客人,问道:“萧大人,慢待了,您是为了扩大教士区的事情来的吧?”
“正是,您家里有这大喜事,不急,不急。”萧安应酬道。说是这么说,很快,两人凑到一起谈起公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