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士区里设了教授欧洲文学、美术、科学等知识的西式学堂,最早由马克波罗一手创办。
做了教员的马克蒂尼很投入。他爱好历史,教士区这座大宅院的主人彭大帅,就成了他开篇讲历史的头一个故事。他数了一下,班上有三十多个学生,差不多一半是中国人。他操着一口流利的元大都方言,刚讲了故事的开头,就发觉投了这些中国学生的喜好,他们最大的四十多岁,最小的也有二十,从小都听说彭大帅是元朝初年的大人物,却并不知道他的死是毁在了小人手上。
彭大帅是元朝贵族,曾经帮先王夺回了兵权。当他到这宅第附近调研时,当地的官员们为了巴结这位红人,成立了亲和会,一站接一站地举行欢迎仪式,还挑了一批嗲得骨头发酥的女孩作导游。彭大帅立刻爱上了这个地方,修建了度假屋,命名为“彭城”。从那以后,人们经常看见彭大帅带着大群的马仔,“左牵黄,右擎苍”,浩浩荡荡开到灌木丛生的小南河河畔打野鸡和斑鸠。忽而一件烦恼事打乱了彭大帅悠闲的生活:始皇上好像得了不育症,一把年纪还没个后人。始皇上选了很多臀肥腰圆的美女,都没有结果。这时彭大帅手下有个师爷,见自己亲妹妹长得标致,想攀上皇亲国戚,就出了一个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的主意。先把妹子悄悄送进彭大帅的府上,等有了身孕,再怂恿彭大帅把她献给始皇上,生下了实际是彭大帅骨肉的小公子,个中情节与吕不韦送赵姬生下秦始皇大同小异。阴谋成功以后,师爷作了国舅,逐渐得势,但是害怕彭大帅挑明关系,当上太上皇,于是就收买杀手,乘始皇上驾崩,议立小王的机会,砍掉了彭大帅的脑袋。其间彭大帅虽有觉察,终因优柔寡断命丧黄泉。
马克蒂尼上课时喜欢随性地聊天。他对学生说,人生在世,就要充分享受当时的科技成果,如洋火、舢板船、轿子,也要预防各种恶运,如被人诬陷入狱等。他说,对于未来的理想社会,一般喊它“乌托邦”,中国人描绘起乌托邦的场景,往往将其理论植根于《礼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外国人则植根于柏拉图《理想国》,然而在无论中外的想象空间中,理想世界都是丰足而方便的。有一部意大利小说《百年一觉》讲的是一个人睡起来发现已是1800年了,到处亮堂堂的,原来自己是在能够接收利用闪电的时代。这人惊讶而且欢喜得要发疯,他平日里生活常见的虱子臭虫贫民窟全不见了,四处是干净的!没有一个人在挨饿!这部小说会使许多原本抵触科技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科学有可能会带来一个光明的未来。他讲在国外,看见学校中有五百多学生,老师开讲,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乃是因为用一个“助聪筒”把声音放大了。这些设备都不是传说中那么神奇的,但在中国却象是施了魔法一般让人望而生畏和极度恐惧。这就是思想的差距,需要同学们奋起学习,提高科学的水平。
“莉莉。”
“到。”安德森的二儿媳妇站起来。
“娜娜。”
“到。”她的妹妹站起来。
“宋紫薇。”
“到。”一个灵秀的个子高挑的女人站起来。
“你们三个同学到黑板上把昨天留的英国诗文背写下来。”马克蒂尼用柔和的目光打量着走上讲台的三个女人。
“正是这个女人,她似乎总是那么轻盈,她的微微卷着的发髻和翘起的厚嘴唇,表明她是一个有个性的女人。”马克蒂尼想道。
宋紫薇是当今元朝的皇上的宠妃,是才人,怎么跑到外国教士区来上课了?对了,正因为是宠妃,所以她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她是听了曾卓的建议,知道有一个外国人居住的天堂般的地方,这里不仅有外国的风土人情,而且还有学堂,教授极其新鲜的历史课、地理课、数学课、力学课、外国诗歌课。她当然相信曾卓的眼光了,那是一个大奇才,元崇帝当然也会百依百顺地答应她的请求。当她在一簇元朝贵族的太太、小姐、公子们的陪同下,真的到这里来听了第一堂外国诗歌课,她就疯狂地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那些外国人用来比喻爱情、亲情、友情的句子,用来描写世间万物风景的句子,简直太美妙了,太直接了,太不文绉绉了,太对她脾气了,也似乎与她的文字把控能力相匹配。此后,元崇帝一出宫打理朝政,她就风急火燎地出宫,跑到外国教士区来玩耍。几个月下来,她学会了写西洋诗,绘西洋画,了解了数学、力学,掌握了一点英语,还学会了打蓝球。
宋紫薇就是那天马克蒂尼在球场上遇见的女人。作为宋紫薇所在皇族班新任的外国诗歌老师,马克蒂尼惊讶于宋才人有一种高贵的气场,压迫得他不敢让自己的目光在她身上过多地停留,但又渴望多停留片刻。马克蒂尼感到心在突突地跳,胸腔在急剧地膨胀。
五分钟后,三个女人完成作业,回到座位上。马克蒂尼一边评判,一边感到身体在微微地抖动,他脑中掠过一丝恐惧的阴影,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当转过身来面向学生的时候,他努力平抚自己的情绪。他做到了,他的目光平静,看到宋紫薇的时候,也没有局促。然而,在以后的日子里,马克蒂尼好像上了瘾,只要宋紫薇跑出皇宫到这里来上课,几乎每节课都让她上讲台背写。每次那个女人站到黑板前的五分钟成了马克蒂尼的重要时刻,黑板似磨盘,又似鲨鱼的巨口,不断磨砺、撕扯着他的神经。宋才人经常穿着大红袍,身体轻柔,马克蒂尼盯着她看,那些瞬间短暂而压抑,他屏住了呼吸,感觉好像整个教室里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在盯着自己看。他数着心跳声,觉得其他的声音都是可怕的噪音,比如沙沙的粉笔划动黑板的摩擦声,翻书声,还有窗外犁地的农人的应答声。
这一刻他会默念起自己的一首诗:
晴朗是一种罪过
掩盖了真实
隐藏了意义
热情的药丸已吞下
不能自拔
……
马克蒂尼觉得宋紫薇可能会觉察出什么,也许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他就能停下来,可是他没有发现任何端倪,他没有理由停下来。当宋才人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他可以默默地多瞅她几眼,看她的富于变化的身体,她的修长的双腿,他宁愿总是这样,以便每一天都很充实,同时也为他每到傍晚展开纸笺洋洋洒洒地写上几沓诗句而蓄积情感。他深受鼓舞,那个想自杀的人的灵魂已经洗干净了。他想,也许这就是诗人的天赋,他们可以转瞬把美好撕碎,也可以转瞬把丑恶想像成美好。总之,他的才思又有救了!他还有一首诗:
……
开放的花
自泥土而生的胆怯
永运流淌在
时光里
……
还不到早上七点,太阳就把奶浆似的雾气驱散了,天空分外澄澈,马克蒂尼早早醒来,一个人待在屋里把玩钟表。他收藏了十几个钟表,上面装饰着日月星辰、车马人物、花鸟虫鱼等物件,尤其是意大利的钟表,能将日月星辰通过发条变成斗转星移,让车马动起来,人物活起来,花儿开起来,鸟儿叫起来,特别新颖别致,真叫他爱不释手。但是,他和别人有些不同,对于钟表除了嬉戏玩乐,还喜欢钻研,这使他对科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一有空就拆解,探究里面的奥秘,还经常到元大都城里向钟表匠请教,学着为钟表设计和改进,又增加了许多妙趣横生的功能,诸如变换文字、音乐鸟、活动人偶、水法、行船、转花、滚球等,令人眼花缭乱。
玩了半个时辰,马克蒂尼觉得有些闷,走出房门,他突然记起昨天宋紫薇和一些皇族来了后,并没有立刻回宫,而是在前院住下了。他脸上浮出笑容,来到前院的一处宅子。宅前是一大片石榴树,十几幢青砖瓦房居于庭院的中央。这些建筑向阳的一面,是开阔的草坪,青石小路贯穿其间,路边栽种着碧绿的松墙,松墙那边是一棵棵高大的法国梧桐。这里便是皇族歇息的寝宫。
马克蒂尼进了园子,让看门人前去通报,稍后沿着细廊往后院走。后院有一汪池水,雕廊画栋间,嫩绿的树枝条轻轻摇曳。阳光透过茂盛的槐树叶的缝隙,稀稀疏疏地把光点洒到游廊的地面和墙壁上,不断移动着,象在描摹奇怪的图案。绕过两进门,到了向西的一处假山前,马克蒂尼隐约听到女子们的诵读声:“生为人者,当效全力以为先。”他走上前去,看到了宋紫薇。
“马克先生今天好心情啊。”宋才人坐在半高的一块石头上,兴致正高,旁边是莉莉和娜娜。
“我想看看是什么女子在抒豪言壮志。”马克蒂尼说。
“这是朝上外事部译过来的英国的诗。”莉莉说。
“这样的诗句,真是有气魄啊。”马克蒂尼说。
“不,这更是一种境界。”宋才人说。
“什么境界?”马克蒂尼问。
“我说不清。”宋才人说。
马克蒂尼说:“算了,大小姐,我们还是想些快乐的事情吧。”
“比如?”宋才人看着马克蒂尼,眼睛很美,却没有光泽。
“比如,比如今天兰溪社的写生,在山里画画,是不是很有趣?”
“您这么想?”宋才人说。
“是啊,兰溪社的人都这么想,不是吗?”马克蒂尼说。
宋才人看着马克蒂尼笑了。